论非对象化

作 者:

作者简介:
邹元江(1957-),男,山东泰安人,武汉大学教授,哲学博士,博士生导师。武汉大学 哲学系,湖北 武汉 430072

原文出处:
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人类更高级、更自觉的创造性活动主要是非对象性的。它是精神的“纯粹的创造物”。这“纯粹的创造物”正是“非物体化”的“物性”。而这显现“无”的世界的“物性”创造,其“物性”虽“不是现实的物”,但它也不能被视作“只是抽象物”,而是“非物体化”的“意象”。“意象”正是所生成的“物性”的“纯粹的创造物”。审美的感兴和审美的创造正是建构这种非对象性的“意象”存在“物”,并对此意象存在物加以赋形。非对象性的“人的生命表现”具有不可还原、非推理直观、非归纳概括和非对应的有机性凸显的特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4 年 11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597(2004)03-0044-10

      所谓“非对象化”是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即人的本质的价值本体论的肯定、艺术的本质的价值本体论的肯定,是以非对象性的转换方式实现的。

      一、物化与外化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本质的对象”有一个规定,即“既作为享受的对象,又作为活动的对象”。“享受的对象”指人的感性自然本质的对象;“活动的对象”指人的社会实践本质的对象。在马克思看来,如果人的感觉、激情等不仅是在狭隘意义上的人本学规定,而且是对感性自然本质的真正本体论的肯定;进一步而言,如果感觉、激情等仅仅通过它们的对象对它们感性地存在这一事实而现实地肯定自己,那么,它们的肯定方式决不是同样的。为什么呢?根本的原因就在于“生命的特殊性”。正是基于“生命的特殊性”,才构成人的感觉、激情存在的“不同的肯定方式”。“生命的特殊性”使显示出“生命特殊性”的每一个体对(物质)“对象”的加工形成差异。因此,具有差异的被加工的对象以怎样的方式对个体性的人的感觉、激情而存在,这就是每一个体感觉、激情等的享受的特有方式。而物质被加工成人们享受的对象,这个“享受的对象”就是对具有独立形态的非人化的吃、喝等本能的直接扬弃。因此,对“享受的对象”的肯定,也就是对人化的“感性的肯定”。正是人化的“感性的肯定”,使每一个体的感觉等等也是人的,那么,被加工的用于享受的“对象为他人所肯定,这同样是他自己的享受”——这就是作为“享受的对象”的“本质的对象”。

      然而,在马克思看来,“只有通过发达的工业,也就是以私有财产为中介,人的激情的本体论本质才能在总体上、合乎人性地实现;因此,关于人的科学本身是人在实践上的自我实现的产物”。这里所说的“私有财产”是撇开了异化的——这就是作为“活动的对象”的“本质的对象”[1](p107)。

      不难看出,马克思所说的“本质的对象”指的是对人的感性自然本质的本体论的肯定,它是以非异化的私有财产为中介的。这种“对人的存在”的“本质的对象”,无论是作为人的感性自然本质肯定的“享受的对象”,还是作为人的社会实践本质肯定的“活动的对象”,其肯定的方式是以“生命的特殊性”为前提的,即基于“生命的特殊性”的“本质的对象”的肯定,其“肯定方式决不是同样的”。

      那么,决不同样的肯定方式又是如何实现的呢?或曰对人的感性自然本质的本体论的肯定是以直接的方式在对象上实现的呢,还是以偏离对象的方式实现的呢?这正是我们应当追问的。

      马克思曾说《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1](p107)。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精神现象学》隐藏着批判的一切要素,即“紧紧抓住人的异化”[1](p119)。虽然这种异化的“主词和宾词之间的关系被绝对地相互颠倒了”,但马克思却充分肯定“异化”是黑格尔辩证法的“积极的环节”,具有“否定的积极意义”[1](p131~133),并高度赞赏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马克思认为“否定性的辩证法”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生产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因而,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人同作为类存在物的自身发生现实的、能动的关系,或者说,人使自身作为现实的类存在物即作为人的存在物实际表现出来,只有通过下述途径才是可能的:人实际上把自己的类的力量统统发挥出来(这又是只有通过人类的全部活动、只有作为历史的结果才有可能),并且把这些力量当作对象来对待,而这首先又是只有通过异化的形式才有可能”[1](p120)。这里所说的“能动的”、“类的力量”正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而将这种创造性的活动作为对象来看待,“首先又是只有通过异化的形式才有可能”。所谓“异化的形式”正是对形式“外化的扬弃”,即“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马克思所充分肯定的也正是黑格尔“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也即是说,只有通过“异化的形式”和“外化的扬弃”,人才能把自己的类的力量、类的存在作为对象来看待。在马克思的肯定中实际上区分了“对象化”和“非对象化”(或曰“异化”、“外化”)的内涵差异。“对象化”(德语为:Vergegenstndlichung;英语为:objectification)和“异化”(德语为:Entfremdung;英语为:alienation)、“外化”(德语为:Entusserung;英语为:externalization)其含义是不同的。马克思说:“对象化被看作是人通过作用于自然界的生产活动把自己的生命灌注到对象里去的方式。”[2](p431)“劳动的产品就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物化为对象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3](p91)因此,“劳动的对象是人的类的生活的对象化;人不仅像在意识中所发生的那样在精神上把自己化分为二,而且在实践中,在现实中把自己化分为二,并且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1](p51)。这几段话虽说法不尽一致,但基本涵意是非常清楚的,即“对象化”就是人的“劳动”、“生命”创造的物态化,因而,它成为人们直观自己的对象。“物化”(Verdinglichung)这个词与“异化”不同。1923年最初使用“物化”这个词,并认为此词与“异化”是一回事的卢卡契,到了1967年也承认这一点,“物化”这个词的涵意“不论从社会的角度还是从概念的角度来看,与异化都不是同一的”。而丹尼尔·贝尔说得更明确,“物化”只是“异化”的两个主要含义之一,“异化”的另一个含义是“疏远”、“陌生”(Fremdheit)。[4](p81~82)(注:有学者认为德语Entfremdung一词译自希腊文,意为分离、疏远、陌生化。它是由马丁·路德于1552年在翻译圣经时从希腊文《新约全书》移植到新高地德语中的,用来意指疏远上帝、不信神、无知。参见《哲学研究》2001年第10期,第74页。)“对象化”作为劳动、生命创造的“物(态)化”显然不具有“疏远”、“疏离”、“陌生”的含义。而有“疏远”、“疏离”、“陌生”含义的“异化”与马克思经常并列使用的术语“外化”(Entusserung)在含义上也有相一致处。“外化”这一术语有另一种含义,即用于表示交换活动,即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转化、获得。(注:参见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81页,注释33,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Entfremdung一词在德语中的非宗教、非世俗的使用中还融汇了拉丁语abalienare和alienatio。abalienare一词在中古高地德语中为anfremeden,意为陌生化、剥夺、取走。alienatio一词意为陌生、脱离、转让,指权利和财产的转与、让渡。)这一点非常重要。马克思对黑格尔“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对这种外化的扬弃”思想的肯定,正是从“疏远”、“疏离”和“陌生”,即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转化的意义上的肯定。在马克思看来,对人的感性自然本质的本体论的肯定,通过劳动、社会实践,在黑格尔那里不是以直接的方式,即,将劳动、生命创造物态化的方式在对象上直接实现的,而是以偏离对象,即“疏远”、“疏离”对象,使对象“陌生”,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转化的意义上实现的。这正是马克思称赞黑格尔思想所具有的“伟大之处”,因为它包含着对精神创造(包括艺术创造)特性的深刻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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