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前我国文学观念的论争和现代化之首演

作 者:

作者简介:
钱中文(1932-),男,江苏无锡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五四”前,我国文学观念的演变是在现代性的策动下进行的。现代性表现为一种反思、批判的现代意识精神。由于对现代性的不同的接受和外国文艺思潮的多种影响,在不同代表人物那里,文学观念的现代化也表现得多种多样。有批判封建王朝,改以“国民”为主导的政教型文学观;有一反政教型传统、视文学为满足人生欲望的一种解脱、提出并区分“自律”和“他律”的游戏说的纯文学观;有引进“审美”、在审美中描绘人生的文学观;有主张发挥文学的斗争精神,又视文学功能为“不用之用”的文学观;有将文学的娱乐作用发挥到极致的休闲文学观。这些文学观念,都谈“人生”,实则具有不同的含义,显示了现代性的不同取向和不同方面,并给文学研究带进了一大批新的现代学术话语,成为我国现代文论传统的组成部分,直到今天仍被我们所使用。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4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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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283(2004)04-0005-11

      一、现代性的反思、批判与文学观念的现代化需求

      文学观念的变革从来都是先由内因造成的虽然这动因有时十分隐蔽。

      文学观念的不同探讨、表述、论争,从主导方面看,实际上是在现代历史精神的追求中进行的。近、现代历史追求的意向,就是一种反对封建等级、专制残暴、落后愚昧的现代意识精神,它通过对科学、民主、平等、自由、理性、人道、法制、权利的普遍肯定、实施与完善,体现为一种不断走向科学、进步的理性精神与启蒙精神,一种高度发展的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

      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是互为依存的,它们都指向传统文化中的保守、落后的一面。现代性的文化反思与批判,引起了审美现代性的演变,新的审美话语的产生,文学文体的新生,新的文学观念的形成。

      早在1840年以前,有识见的中国文人就已看到清王朝由盛世转向衰微和“衰世”的来临,他们怀着一种忧国忧民的意识,奋力著述,痛陈社会弊端,要求改革政治。及至1840年之后,我国订下了不少丧权辱国的城下之盟,唤醒了不少有识之士自救图强的愿望,而把目光注向西方。人们介绍并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开办铁路、发展矿务实业等,同时也要求政治、体制的改革;随着中西文化交流的日益增多,外出文化考察与西方文化的输入,使得人们开始对世界整体局面有所了解和认识。各种社会势力的斗争与权力的争夺,发展到极其残酷的地步。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讲到:“‘鸦片战役’以后,志士扼腕切齿,引为大辱奇戚,思所以自湔拔;经世致用观念之复活,炎炎不可抑。又海禁既开,所谓‘西学’者逐渐输入;始则工艺,次则政制。学者若生息于漆室之中,不知室外更何所有;忽穴一牖外窥,则粲然者皆昔所未赌也;还顾室中,则皆沈黑积秽;于是对外求索之欲日炽,对内厌弃之情日烈。欲破壁以自拔于此黑暗,不得不先对于旧政治而始奋斗;于是以其极幼稚之‘西学’知识,与清初启蒙期所谓‘经世之学’者相结合;别树一派,向于正统派公然举叛旗矣。”[1](P246-247)这里十分生动地描述了一批有所觉悟的士大夫阶层人物,见到外面世界的开化与进步后所持的清醒态度。开启民智、救亡图存那种深沉的忧患意识,正是我国近代这一阶段现代性的主要内涵。19世纪末的维新派的文学革新运动所导致的文学观念的更新,是由19世纪40年代前后诗文评的思想内在的变化所准备了的,文学自身的发展,已积聚了变革的深刻的动因,同时由于中西文化与文学的交流与碰撞,也就进一步促成了这一时期我国文学观念和文学的深刻变化。

      在杂文学的时代,我国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往往是一身而兼任的。因此,他们的政治主张常常包含了他们的文学观念,他们的文学观念也常常表达了他们的政治理念因素。龚启珍倡导的“尊情”说,表达了对家国不振的忧患之情。魏源则提出文外无道、文外无治、文外无学、文外无教,强调的是文与诗的治国教化功能。相同的意思黄遵宪在《人境庐诗草》自序中也说过:“诗之外有事,诗之中有人”[2](P1)。王韬广泛接触西学,改革之愿望自然强烈,在文学方面,他反对模仿前人,提倡“自抒胸臆”,要表述诗人面向残破家园的愤郁之情。他针对桐城派的诗文说:“余不能诗,而诗亦不尽与古合;正惟不于古合,而我性情乃足以自见。”今之所谓诗人,“宗唐祧宋以为高,摹杜范韩以为能,而于己之性情无有也,是则虽多奚为?”[3](P16)严复接触的西学面甚广、甚深,热望科学、民主,用西学实用的目光,反对八股,痛陈弊端,批判过去的文化、政教典籍。他在1895年提出,在此“救亡危急之秋”,就中土学术的使用价值来说,“曰:无用”。在《诗庐说》中说:“诗者,两间至无用之物也。饥者得之不可以为饱,寒者挟之不足以为温,国之弱者不以诗强,世之乱者不以诗治。”“诗之所以独贵者,非以其无所可用也耶?无所可用者,不可使有用,用之失其真甚焉。”他对当时词章的评价,极为激烈,认为词章与经济殊科,词章不妨放达,故虽及蜃楼海市,惝怳迷离,但足可“移情遣意”,“得之为至娱,而无暇外慕”,所以“非真无用也,凡此皆富强而后物富民康,以为怡情遣日之用,而非今日救弱救贫之切用也”,但一旦赋予其“事功”,则“淫遁诐邪,生于其心,害于其政矣。苟且粉饰,出于其政者,害于其事矣。而中土不幸,其学最尚词章”[4]。其“用”与“不用”之说,是很有见地的。

      就是过去被视为保守落后、反对变革的一批人士,也感觉着世道之变,不可避免地在他们的文学主张中显示出变化来,如桐城派诸人就如此。

      同时文字语言的改革也提上了日程,文学话语的更新,必然组成文学现代性的重要部分。黄遵宪作为维新改革派人物,在倡导诗歌语言改革方面,十分着力。早在19世纪60年代末,他就反对崇古因袭,提出了诗歌因时代而变的改革主张:“我手写吾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班”[5](Pl5-16)。他主张文字与语言的合一,以减少阅读的困难。从时代的变迁出发,他说:“今之世异于古,今之人亦何必与古人同?”谈及语言与文字关系时,他说:“言有万变而文止一种,则语言与文字离矣”。然而离则如何?“盖语言与文字离,则通文者少,语言与文字合,则通文者多,其势然也。”“周、秦以下,文体屡变,逮夫近世,章疏移檄,告谕批判,明白晓畅,务期达意,其文体绝为古人所无。若小说家言,更有直用方言以笔之于书者,则语言文字几几乎复合矣……欲令天下之农工商贾妇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其不得不于此求一简易之法哉!”[6](P117-118)在要求语言与文字合一以适应现代化的需求,趋向口语,大概表现得最为明白的了。这样就出现了审美现代性与汉语现代性的交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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