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诗坛的情况是缺少正常的交流和凝聚,同时还时常发生没有实质价值的争论,反映出浮躁的情绪。从高水准的角度来讲,我们的新诗在内容的深度和形式的独创方面都还与世界名著有很大的差距,很难称得上成熟,更离登峰造极甚远,因为我们从本质上讲,新诗尚未形成自己的自觉的传统,我们应当摸索的问题,可能有下列几个方面: 一、诗人的素质的提高,包括身心的素养。首先要有一颗真诚富有同情的诗心。诗不是庸俗情绪的容器,愤怒有深刻及泄愤之分,文如其人在诗这类文学中再真实不过的了。西方“愤怒的年青人”与“垮掉的一代”绝不是痞子,他们的心是极为严肃和充满正义感的。走向生活不等于走向小市民,更不能以语言的卑俗来代表平民的立场。目前的新诗还谈不上有知识贵族的倾向,没有智育就谈不上文化素养。我们的知识结构,总的来说,是相对落后的。人类时至今日已无法以“自然人”自居。丰富的文化是现代人应有的素养,包括“返朴归真”也是一种文化。今天一定需要强调朴实的风格,当知识被作为点缀来卖弄它已成为愚蠢。有知识不一定能写诗,没有丰富的文化会影响诗的深度,总是一件憾事。最高的知性自然就会转化成悟性和智慧,而这后者是诗的灵魂。 二、历史感打通诗人的心灵与时代的联系。如果诗中有历史的声音和时代的痕迹,这种诗就属于大家之作。所谓历史感并非指作品写到历史事件,而是要体现人对这些历史事迹的强烈深远的感受和领悟,伤痕文学曾是八十年代主要的品种,也确有其震撼力,可惜因为缺少对历史的智慧的省悟而失去分量,称不上有真正的历史感,因而无法与但丁、莎士比亚,甚至艾略特相比,比我们的《红楼梦》自然也差得很多。在新诗领域里我热切希望诗中有浓厚的历史感。这种现代的史诗不是以英雄主义为标志,而是无可避免地充满悲怆和深思。谁能接触今日时代的脉搏而听不见两次大战和乌托邦幻想的崩溃之声呢?在当代人的心灵上,无论你是寻欢作乐还是哭泣流泪,这种历史的痕迹都是它的源头。 三、境界是汉语诗歌的宝贵传统,新诗在这方面应当有所继承和发展。境界是知性进入悟性高度后的一种审美智慧,这是我国汉诗不同于西方诗品的一种特殊的心灵美学。有了境界诗,如同宝塔有了舍利子,会发出看不见的光辉和吸力,给人以极大的抚慰和启发,让心灵顿失干涸,乘冥想驰骋天地,这是诗的一种最高功能,可以和音乐相比。可惜白话诗自诞生以来就忽视,甚至否定诗的这种非口语的功能,因此在白话诗中鲜有这种境界。俞平伯先生的《凄然》无论从语言和境界上都有古典诗的遗韵,尤其在结尾时写到寒山寺的钟声,更荡漾着一种“凄然”中的超世感。也许在某些三十年代里的诗作,境界仍是诗人的追求,特别在废名的诗中。今天的新诗很像修在四合院遗址上的新楼,再难找到中国古典诗的境界,物化的冲击力抹去了飘忽的云片,然而云是美的,是遐想的载体。 四、诗歌可能是文学品种中最需要艺术转换的一种,这里创造超过表达,更不用说表面化地反映现实。生活素材进入诗必须经过一次艺术的发酵,然而,这种转换是无法强加给素材的。由于一些关于抒情和写实的简单化的说法的影响,在很多的诗中抒情变成庸俗的宣泄,写实变成纯模仿,惟独创造被忽视了。创造力是当想象力与无意识触发出火花时所产生的能量,这种能量起着催化作用,让现实在瞬间转化成艺术的真实,以隐喻的方式呈现在作家的眼前,使得它成了现实的化身也即“诗”。这种无意识的介入并不能由上意识强求,因此是一种自发的转换运动。它使得诗歌脱离概念化、伪描述化等痕迹的干扰。这是一次想象力的飞翔,是一次危险而惊人的探险,转换的不成功就犹如空难,作品跌得粉身碎骨,或如起飞发生障碍,根本没有离开地面。目之所及,很多诗始终没有腾空,只如纸鸢一样,盘旋几周就落地了。转换的冒险是必要的,所有的诗歌大家都必要经过这一关,新诗尤其如是,诗歌的语言突出的由暗喻(metaphor)与意象(imagery)组成,而这些都只能产生在转换过程中。 五、中国新诗在音乐性方面还很不成熟,说不出什么道道,无规可循。目前常见的除押尾音和行数的规划外,还有所谓顿的调配,一般每行以三顿、四顿为宜,当然有时也有意地参以一或二顿以显示顿挫的节奏。每顿字数不等由呼吸构成,与美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所提倡的可变音步(variable foot)相似,每行若超过四顿则读来过于冗长不便。中国新诗音乐性最难以解决的是平仄所构成的音乐性问题,无法如古典诗词那样有模式,不能充分发扬汉语特有的音调性音乐性,这是一个很大的缺陷。诗人只能靠耳朵的模糊辨认来写作,因此新诗中不乏聱牙诘屈的诗行读起来难以朗朗上口,这些对于新诗作者都是困惑,也是中国新诗难以与古典诗词比美之处。也因此多数朗诵是靠从文字外面增添一些抑扬顿挫的外加声调,很不自然,并不能增加诗歌语言本身的魅力。有很多诗更适合视觉或想象上审美,而在声音上则粗糙诘屈。这种音乐性的不足成为中国新诗比拼音语言的西方诗歌略逊一等,也是我们在发展新诗时应特别着力的一点。不是汉语本身缺乏音乐性,而是在我们放弃古典诗歌纯熟精湛的音乐后再也没有找到它的替身。要想有所突破,我们的语言学家应当更深入地研究汉语平仄的音乐规律性。 六、新诗目前面临一个读者危机。读者率的下降原因很多,与诗歌的现代性艺术强调跳跃,增加了阅读的难度有关,但与失去书法及绘画的支持也有关,古典诗词在书法、绘画的衬托下即使内容较艰深也仍能为人们所珍爱,我国诗书画在传统上一直相通形成人们文化生活中重要的一景。所以我希望新诗也能有一部分在写作时采取类似绝句等整齐的诗行,以便能够争取到书法家与画家的兴趣,形成一种新诗的诗书画一体,让诗歌走进人们的生活,而不仅仅是高高留在书架上,这样就会使人们将诗看成日常生活中精神生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