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当代文学研究中的“空洞化”现象

作 者:

作者简介:
温儒敏 北京大学中文系100871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文化研究和思想史研究都正在成为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的“热门”。这些跨学科的研究带来新的视野和活力,但也造成研究的“空洞化”现象。本文对文学研究中出现的过分注重理论操作性、轻视文学审美经验性分析的倾向进行论析,指出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思想史研究既有交叉又有区别,不同学科理论方法的引入不应当以消泯文学研究的“本义”为代价,只有走出文学又回到文学,才真正可能为文学研究拓展新的论域。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4 年 09 期

字号:

      文章编号:0257-5876(2004)03-0023-05

      关于现当代文学这个学科当前面临的问题和困扰,我首先想到就是“文化研究热”,以及它给现当代文学带来的研究格局调整的问题。

      这些年来,文化研究几乎成了又一种“显学”,很多中文系(尤其是现当代文学和比较文学专业)的学生和老师,也都在朝这个领域靠拢。文化研究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不只是因为可以拓展文学研究的新生面,也因为这是对现存学科体制的一种批判和解放。20世纪90年代以后,现当代文学由“向内转”转入了比较多地关注文学形式和文本表达方式,的确多少又出现囿于形式的游戏倾向,这个学科往日有过的能与社会互动的活力日渐丧失,也不能满足富于文学使命感的学者的追求。文化研究的“侵入”,自然有它的逻辑,它找到了现当代文学研究的“软肋”,一定程度上能弥补现当代文学研究的缺陷。我们可以回顾一下,90年代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诸如“张爱玲热”、“王朔热”、“通俗文学热”、“国学热”等等现象层出不穷地涌现到人们面前,文学研究界几乎“失语”,既有的文学理论资源已经难于解释许多前所未遇的精神现象,因此转向借鉴文化研究理论就顺理成章了。文化研究的确让众多学者重新获得学术的冲动,特别是年轻的学者,他们要扩展研究的版图,并借此在文学领域再度唤起那种日渐丧失的“现实感”。反顾近十多年来学术发展的脉络,也就不难理解文化研究兴发的缘由。“文化研究热”正是在这一点上代表了目前学科衍变的一种趋势,套用一句常用语来说,既是挑战,又是机遇,有可能带来现当代文学学科生长的活力。因此,我们没有理由生硬地拒绝文化研究这一新的潮流,只能因势利导,借这股“东风”。

      文化研究生机勃勃,让人耳目一新,但如果对其成果细加琢磨,又常常可能感到空洞,它毕竟和以往注重个性创新的文学研究大不一样。文化研究总是拒绝接受学院派所擅长的细腻精确的术语,对艺术个性和创造性缺少兴趣;文化研究的动力常常直接来自现实的诉求,它的着眼点不在经典的文化,而主要是当代流行的时尚文化。文化研究的方法与操作成规不是那么稳定有序,它解决问题的锋利程度主要取决于切入现实的紧密性。这种研究更倒向注重调查和量化归纳的社会科学,而往往偏离人文学科,特别是文学。文化研究带着它的跨学科的特性将研究的视点从文学转向了“文化”,转向了日常生活,实际上也容易把文学研究带入“泛文化”疆域,这可能就是使人感觉空泛的原因。文化研究给现当代文学带来了活力,但也有负面的影响甚至“杀伤力”,在文化研究成为“热”之后,文学研究历来关注的“文学性”被漠视和丢弃了,诸如审美、情感、想象、艺术个性一类文学研究的“本义”被放逐了,这样的研究也就可能完全走出了文学,与文学不相干了。

      这种文学研究被“空洞化”的现象值得警惕。

      我们讲跨学科研究,讲不同学术领域的科际整合,可能是学术生长的机遇和条件。但不同学科的整合,还是有条件的。跨学科也不等于完全打乱和取消学科分野。文化研究在哪些环节能够融入文学研究,真正成为文学研究的新的催化剂,也需要斟酌试验。一般来说,文学研究中的“外围研究”,比如思潮研究、传播研究、读者接受研究,等等,适当引入文化研究的眼光与方法,比较容易突破。如研究“五四”时期“新诗的发生”,过去通常的方法可能就是从诗歌文本以及诗论的变迁,去梳理寻求“发生发展”的线索,这主要是“文学的”研究。最近有学者在这种研究的同时,又引入对于新诗的结集、出版、传播等属于“社会经验形成”的考察,看新诗如何培养读者,拓展影响的空间,形成对于新诗的社会性想象,认为这也是新诗发生发展的重要方面。这就是在文学研究中恰当地结合使用文化研究,能突破旧有的格局,达到较好的效果。又如,在一些通俗文学的生产传播方式特别是关于“文学与读书市场关系”的研究中,引入文化研究的模式,也能别开生面。但是,我们必须看到,文化研究在文学领域施展身手必然是有限度的,在有些重要的方面,文化研究可能就派不上用场。比如作家作品研究比较关注审美个性、形式创新、情感、想象等等,关注差异性因素,用文化研究的共性归纳就较难进入状况。所以对文化研究大举进入文学领域,我们要保持一分清醒。任何事物包括学科研究总有其相对稳定的界线,界线如果完全打破,那就等于取消了这事物或者学科本身,其实,文化研究与文学研究各有所攻,两者有所不同,彼此也有所“不通”。文学研究偏重对对象特点的探求,重视艺术创造的个别性、差异性;而文化研究则相反,它所关注的主要是一般性和共性的现象。文学研究必须重视创作也就是文本的研究,而文化研究关注的是“大文本”,包括印刷、出版、阅读、传播,还有性别、政治、民族,等等,而且主要是关注文本背后的东西。如果都是这样,那么就可能很少有人关注文学文本了。实际上,现在大学中文系学生读作品越来越少,这可能就是个问题。所以我们肯定文学研究适当引入文化研究的因素,是有好处的,同时又是有限度的,说到底,在文学领域使用文化研究,落脚点仍然应该是文学。现在常常看到许多文章把“文化”的研究理论放置到文学领域,本意可能也还是要使文学研究“出新”的,但理论“炫耀”的目的性太强烈,实际上更加看重理论的操作性,兴趣在于引入理论试验,结果往往舍本逐末,文学分析反倒成了证明理论成立的材料。我们看到不少对文学进行文化研究的文章被人诟病,最主要的毛病就是随意抽取和罗列一些文学的例子,去证明诸如“现代性”、“消费主义”、“全球化”、“后殖民”、“民族国家想象”之类宏大的理论预设。例如,有的学者为了说明“五四”新文化“割裂”了传统,甚至把“文革”的账也一古脑儿地算到“五四”的头上,就用“案例”提取法随意找到鲁迅、胡适等人的几句话作为例证,或者找几部作品就以偏概全,完全不做具体的文本分析,不考虑使用文本例子的历史语境与特殊内涵,大而化之地得出“从‘五四’到‘文革’全都是激进主义,文化决定论误国误民”之类吓人的结论。这类文章也声称是“文化研究”,三下五除二,十分痛快,但多半是僵化的、机械的,有点类似我们以前所厌弃的“庸俗社会学”的研究。这样的研究是没有感觉的,当然也就远离了文学,即使拿文化研究的专业要求来衡量也是走了样的,未必能被真正在行的文化研究学者所认可。但是现在这类“大而化之”的文章因为操作性强,结论容易拔尖唬人,甚至常常被误认为就是“创新”,发表或出版都很容易。这也是造成学术泡沫的原因之一。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