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95年钱中文先生首次提出“新理性精神”文学理论的主张以来,八年过去了。中国的文学艺术和文艺理论,在世纪之交的回眸与展望中,在价值和精神重建的不断努力和艰难奋斗中,经历了无数次风雨的洗礼,伴随着新世纪的降临而跨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经过八年的建设,中文先生所倡导的“新理性精神”文论焕发出了强大的生命力,获得了理论、学术界的越来越广泛的赞同,它本身也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日益走向系统与完善,其内在思路与逻辑结构也更趋严密。本文拟重点对钱先生的“新理性精神”文论的内在结构作一简要分析。笔者的基本观点是:“新理性精神”文论以“新人文精神”为精神内涵和价值核心,以“现代性”阐述为理论基点和中心话题,以“交往对话”的综合思维方式为思考理路和逻辑方法。这三个方面相辅相成,相互渗透,构成一个开放性的理论结构。下面试分述之。 一、以“新人文精神”为核心 “人文精神”是一个古老的概念,同西方文艺复兴时期提出的“人文主义”口号在关怀人、追求健全人性的基本倾向上有相通之处。钱中文先生把“人文精神”概括为“对民族、对人的关怀,对人的生存意义、价值的追求与确认”,它是“使人何以成为人,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确立哪种生存方式更符合人的需求的那种理想、关系和准则”,并从人文精神“具有普遍的人类意义”、“是一种历史现象”和“具有强烈的理想风格”三个方面做了深刻有力的论证,从而揭示了“人文精神”概念的一般内涵。在此基础上,中文先生鲜明地提出了倡导“新人文精神”的思想。 那么,“新人文精神”“新”在何处?与一般“人文精神”有何区别? 首先,它“新”在有其不同于以往的现实针对性。中文先生是面对20世纪西方精神文化的危机和异化及非理性主义、反理性主义思潮的泛滥,特别是针对1980年代以来国内外“科技霸权主义”对人的压抑、语言形式对文学内在精神的排挤、以及“知识普泛化”对艺术家“社会良知”的吞噬,他感到切肤之痛,才旗帜鲜明、针锋相对地提出“新人文精神”来“对抗”这种种“人的精神堕落与平庸”。他大声疾呼,“面对人的扁型化、空虚感,人的大范围的丑陋化、平庸化,与自我感觉的渺小化,文学艺术应该扬起人文精神这面旗帜,制止文学艺术自身意义、价值、精神的下滑”(注:钟中文:《文学理论:走向交往对话的时代》,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47页。)。 对于这种特定的现实针对性,笔者在写于1995年秋的论文《试论当代“人文精神”之内涵》一文有过较翔实的论述,其中的观点笔者至今仍未改变,也许可以作为“新”人文精神的某种注释。文章将当代人文精神与传统人文主义作多方面比较之后提出,“当代”人文精神与以往的不同,“最根本、最集中地体现在人文精神所对抗、反对的对象上”,认为“当代中国,人文知识分子和人文学术领域,所遇到的最大压力阻力,便是商业主义、物质主义和科技主义。倡导‘人文精神’,主要为对抗这三种‘主义’。由此而引起‘人文精神’与西方‘人文主义’的具体内涵的一系列不同”(注:见《理解与对话》,华中师大出版社2000年版,第251页。)。据此,笔者认为必须从当代(即“新”)人文精神与“三个主义的对立关系中去把握其意义”,具体来说:一是它与已渗透、侵蚀到精神文化学术领域一切方面的商品化原则和商业化现象相对立;二是它与那种以当下物质生活的满足和享受为人生第一目标,而放弃高尚的理想、追求和良知,放纵急剧膨胀的物欲、贪欲、拜金主义等的物质主义相对立;三是它与鼓吹科技至上以致排斥人文学术、瓦解人的自由精神和生命体验、造成人性异化的科技主义相对立。现在回过头来看,笔者的这些看法倒是恰好对钱先生倡导的“新人文精神”之“新”,以及它那种强烈的时代感和鲜明的现实批判性的旁证与说明。 其次,“新人文精神”的另一“新”,在于它在继承传统基础上的综合创新。钱先生指出,新的人文精神的建立,看来必须发扬我国原有的人文精神的优秀传统,在此基础上,适度地汲取西方人文精神中的合理因素,融合成既有利于个人自由进取,又使人际关系获得融洽发展的、两者相辅相成互为依存的新的精神。(注:参见金元浦:《多元对话时代的文艺学建设——新理性精神与钱中文文艺理论研究》,第6-8页。) 我觉得,这里有三点值得重视:第一,钱先生强调了人们过去相对忽视的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思想资源。笔者前面只谈到西方“人文主义”传统,而未涉及中国人文精神的优秀传统,确实不够全面。钱先生则精辟地将中国几千年传统人文精神归结为“对人际关系的重视”,即“重在个人修身自立,与人际、社会关系的相互协调”,这的确抓住了要害。 钱先生还进一步分析了这个人文传统的一系列重要表现形式:“表现为中国历史人文知识分子修身自立的品格,坚持人格尊严,个人对社会的责任感,历久不衰的忧患意识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在近代西方思潮的影响下,我国现代知识分子又提出‘赛先生’、‘德先生’,甚至近时又呼唤‘莫先生’(道德);提出知识分子的价值是‘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说。自然,这是一种理想与追求。”(注:钱中文:《走向交往对话的时代》,第346页。)这就把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内涵具体化了,从而阐明了建构新人文精神的民族传统的基础。 第二,中文先生还将中西人文传统加以比较,指出两者的主要区别在于中国重个人修养与人际关系的协调,而近代西方以来,“人文精神的着眼点则是以个人为本的,如自由、人权、平等、求知、求真等。特别是自由与人权,它们关系人的方方面面”,认为西方人文传统至今仍有一定的“理想光辉”,但同时指出它在几百年来的实践中却常走极端,以致造成“对他人的侵扰与伤害”。这又从另一方面提供了建构新人文精神的思想资源。 第三,中文先生强调建构当代新人文精神须以弘扬中国人文精神优秀传统为“基础”,“适度”地汲取西方人文精神中的合理因素,而不是等量齐观,各取一半来吸收;这种建构不是将中西人文传统拿来拼凑、混合,而是须加以“融合”,融而化之,合成一种新的人文精神,兼具两者的合理成分,却又是与两者全然不同的具有新质的精神。 中文先生的“新理性精神”文论正是以上述具有新质和强烈现实批判性的“新人文精神”作为其理论架构的价值中枢和核心内涵。可以说,新人文精神既是建构“新理性精神”文论的根本目的,又是它的理论核心与价值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