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一段问题史

作 者:

作者简介:
汪正龙 南京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恩格斯在《致玛·哈克奈斯》的信中曾以巴尔扎克的创作为例,指出现实主义甚至可以违背作者的见解而表露出来,他称这一现象为“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围绕这一问题在东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之间及其内部,进行了旷日持久的争论。文章认为,恩格斯这个说法本身包含了对艺术特殊性的承认,其真实含义是生活本身包含了意识形态属性或客观倾向,现实主义的胜利是生活本身的胜利。文章指出,虽然处于东西方不同语境中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对恩格斯所说的现象存在着“诠释不足”与“过度诠释”的不同情况,但讨论过程本身体现了争取艺术对意识形态的某种自主性的共同追求,而争论各方对现实主义和巴尔扎克的推崇说明了理论形态的范型滞后现象和范型更新的必要性。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3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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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格斯在1888年《致玛·哈克奈斯》的信中,认为“现实主义甚至可以违背作者的见解而表露出来”。恩格斯以巴尔扎克为例,指出他的同情心虽然是在贵族一边,但却毫不掩饰地赞美他政治上的死对头——圣玛丽修道院的英雄们。这说明作品的客观意义有可能和作者的政治观点或倾向不一致,恩格斯称这一现象为“巴尔扎克不得不违反自己的阶级同情心和政治偏见;他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从而把他们描写成不配有更好命运的人;他在当时唯一能找到未来的真正的人的地方看到了这样的人,——这一切我认为是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之一”(注:《恩格斯致玛·哈克奈斯》(1888年4月初),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63页。)荷兰学者佛克马认为,恩格斯所提出的这种“不一致”理论把批评家的注意力导向作品本身,“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是一个重大贡献”(注:佛克马、易布斯:《二十世纪文学理论》,林书武等译。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98页。)。英国学者杰弗森也说,恩格斯“这封信从理论上表明了现实主义对意识形态、对政治观点的胜利,尽管这些政治观点是相当自觉的…在这里,现实主义似乎是能高瞻远瞩,能透过作家的主观同情心的障碍看到历史的真实和运动。”(注:安纳·杰弗森、戴维·罗比等:《西方文学理论概述与比较》,陈昭全等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75页。)卢卡契更是称恩格斯所说的现实主义的伟大胜利“是深入到现实主义艺术创作的真正老根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已经接触到真正现实主义的实质……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如巴尔扎克,假使他所创造的场景和人物的内在的艺术发展,跟他本人最珍爱的偏见,甚至跟他认为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信念发生了冲突,那末,他会毫不犹豫地立刻抛弃他本人的这些偏见和信念,来描写他真正看到的,而不是描写他情愿看到的事物。对自己的主观世界图景的这种无情态度,是一切伟大现实主义作家的优质标志”(注:卢卡契:《欧洲现实主义研究·英文版序》,见《卢卡契文学论文选》2,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3页。)。正是由于恩格斯这段话蕴涵了较为宽广的理论探讨空间,在东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界之间及其内部,围绕着恩格斯的论断及其所谈论的巴尔扎克现象,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讨论甚至论争。回顾和探讨这场争论,不仅能够厘清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理论问题,也会有助于思考长期以来困扰我国文艺理论界的一些问题,对于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具有重要意义。

      一

      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一般从作家与现实生活的关系入手来理解恩格斯所论及的巴尔扎克现象,把它看作是作家遵从社会生活本身从而超越了个人主观价值判断的一个生动事例。但由于这些理论家注重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与各自的理论立场相结合,所得出的结论又各有侧重。卢卡契是较早意识到恩格斯论断重要性的理论家。他认为艺术具有间接的直接性,现实主义的使命不在于简单地模仿现实,而在于创造一个统一的、完整的、有别于日常生活的现实形象,艺术作品的统一性产生于对运动着的和有着具体生动联系的生活过程的反映。由于卢卡契把马克思所说的理论和实践的统一归结为主体与客体在历史过程中的相互关系并把方法限于历史现实方面,巴尔扎克现象在他那里被解释成一个作家正视现实的勇气与诚实阻挡了其他意识形态的干扰。卢卡契在《〈农民〉》一文中写道,“使巴尔扎克成为一个伟大人物的,是他描写现实时的至诚,即使这种现实正好违反他个人的见解、希望和心愿,他也是诚实不欺的”,所以“他在这部小说里实际做到的,恰恰和他准备要做的相反:他所描绘的并不是贵族庄园,而是农民小块土地的悲剧。正是这种主观意图和客观实践之间的矛盾,这种政治思想家巴尔扎克和《人间喜剧》作者巴尔扎克之间的矛盾,构成了巴尔扎克的历史伟大性。”(注:卢卡契:《〈农民〉》(1934)。见《卢卡契文学论文集》2,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59-160页。)按照卢卡契的归纳,巴尔扎克的诚实不欺表现在两方面,一是服从于观察,“现实主义的胜利并非奇迹,而是一种十分复杂而辩证的过程的必然结果,也即是著名作家与现实的丰富多采相互关系的必然结果。”(注:卢卡契:《马克思和意识形态的衰落问题》,见《卢卡契文学论文集》1,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23页。)“不管自己在政治和思想意识上的一切偏见,还是用不受蒙蔽的眼光观察了已经出现的一切矛盾,并且忠实地描写了它们。”(注:卢卡契:《〈农民〉》(1934)。见《卢卡契文学论文集》2,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80页。)二是在艺术描写上“始终是绝对忠实于生活的。换句话说,他从来没有使他的人物说过、想过、感到过或是做过的任何事情,不是从他们的社会存在中必然产生出来而又完全符合他们的社会存在的一般和特殊的决定性因素的。”(注:卢卡契:《〈农民〉》(1934)。见《卢卡契文学论文集》2,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84页。)在卢卡契看来,这是一种符合现实的本质上正确的表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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