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后现代主义理论倡导者弗·詹姆逊把资本主义文化分期定名为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据他说是遵循了欧内斯特·蒙代尔的方法,后者以动力技术中的基本革命为界标分资本主义为三个时期:市场资本主义时期、垄断或帝国主义时期、后工业时期。特定时代的物质生产产生了特定时代的文化。我们中国当然没有经历这些时期,但是,由于信息技术的高度发展,后起国家的物质生产会大大浓缩时间的长河,促使一些地区在短时期内快速地走过发达国家所走过的长长的发展之路,文化相应地也会出现交叉重叠的现象。受詹姆逊的启迪,我在下面检视新时期中国文学理论批评中甚为突出的三个问题: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这三个“主义”大致蕴含了新时期文学理论批评的大多数论题;它们不能说有明确的时间界划,但作为一条发展线索又大致贯穿于新时期的全过程,主潮分别出现在80年代初期、80年代中后期和90年代。 现实主义,我把它称之为中国当代文学理论争辩中的一个永恒“主题”。如果说“文革”之前,现实主义问题的讨论深受政治的干扰,常常浅尝辄止,那么,80年代开始后,这个文学理论问题的研究则大大深入了。然而不深入则罢,一深入,那么现实主义中像万花筒般的理论课题便纷繁斑驳地呈现了出来。整个80年代,理论界几次提起这个话题,但一直都不能达到一个大致相同的共识,正如有人不无揶揄地指出的,现实主义理论如同鸡肋一样难于咀嚼。以至于有人对此持了一种虚无主义的观点,认为“不要以为所有名词都必须具有公认的确定内涵,也不必再为‘什么是现实主义’之类的问题,过多消耗我们宝贵的精力了”。 虚无主义是要不得的,问题是那样客观地存在。只要我们还要进行文学理论的研究,现实主义课题就无法回避。诚然,这个“主义”已经困扰了文学理论界相当长的时间,80年代,对此概念的界定也有种种不同,大致有三种归纳:一为“现实主义精神”,只要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的文艺作品,就都是现实主义的;二为“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即传统解释的一种规定了性质特征的创作原则;三为“现实主义文学形态(或指特定的思潮、流派)”。 上述第一种所谓广义上的理解,认为现实主义主要指一种“精神”,我以为这是一种对现实主义的含义引伸,而且引伸的范围已不可能有确定的内涵和外延,等于是囊括了一切文艺史上优秀作品的基本品格。而一个概念,如果失却了它某个确定的内涵,那么它就构不成一个科学的概念。另外两种,从文学形态和创作原则上来理解的看法,我觉得是值得研究的,两种认识都是文学中存在的客观现象,而且两者互相联系,文学形态离不开创作原则,创作原则又总是以一定的文学形态具体表现出来。因此,研究现实主义,我认为最关键的就在于把它们两者给以澄清并弄清楚它们的关系。 首先我们必须以前代的文学思想资料为前提确定作为创作原则的现实主义的特定内涵实质。关于这一点,前人做的工作已经很多了。我以为现实主义的基本特征恐怕就是一个,即如亚里斯多德所说的: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来描写。 现实主义的内涵实质一旦如此确定下来,那么以此来考察各个时代现实主义文学形态,非关“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来描写”的文学形态就不应在我们观照的范围之内。当然,“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来描写”的文学形态我们又要承认它确实不是划一不变的,各个时代各有不同。就以中国当代文学来讲,80年代以前,我们一直遵循的是19世纪欧洲传统现实主义的基本模式,强调塑造典型人物,刻画典型性格,构建典型环境。但是80年代的一些现实主义文学就明显地突破了传统的写作模式,而出现了一种非典型化趋向。这种创作不是着力塑造一个或少数几个人物,浓笔渲染形成他或他们性格的典型环境,而是侧重于生活的真实,用“全景式”的扫描方法,塑造一个形象群体。在这个群体中,每一个人各个表现出他们的思想、情感、意愿和行动。随着人物塑造的变化,情节的处理也相应改变了原先的一统面貌,在一些作品中,我们几乎看不到一条贯穿前后的情节线索,所能感受到的是许多人物在同一背景下活动,就像一片树林里群鸟翔集。文学形态是变了,但其本质特征“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来描写”没有变。 总之,现实主义作为文学形态是不断发展的,在中国到了80年代,它还是生命力不衰。问题是到了90年代,现实主义还会发展吗?我们还需要现实主义吗?对此,近年我们似乎又听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有人提出“重构现实主义”,有人则刚好相反,主张“告别现实主义”。前者显然是针对文学现状所发的,认为现实主义文学的内核是“现实精神”,而“我们的文学作品走向平面,表现‘现象’,拘于一隅;远离现实,‘现实精神’走向衰微。面对这样的文学背景,重提‘现实精神’显然是有意义的。”而后者则从作者对历史发展总的运行规律的认识出发,认为人类社会历史大体可分为两个阶段:古典时代与现代。古典时代的代表性思潮是古典主义,其特征是尊崇理性、讲究规范,现代文学的代表性思潮是现代主义,提倡非理性、打破传统规范。在两个时代文学的中间,有个漫长的过渡阶段,其代表性文艺思潮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等。这个过渡性阶段现在已经过去,后新时期文学的突出特点是非理性,所以,告别现实主义是历史的必然。 我感到,上述两种观点不免都有失偏颇。现实主义无需重构,也无法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