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文艺学界一个谈得比较多的话题,是所谓文化研究与反本质主义。非常汗颜的是,本人也常常被忝列为文化研究在中国的发起者和倡导者之一。回想一下,笔者的确在近年来写过一些文章介绍文化研究,也做过一些个案,并主张应该把文化研究的旨趣和方法引入文艺学的学科反思和学科建设,反省一下文艺学研究、特别是文艺学教科书中的本质主义倾向①。但在此过程中也产生一些误会,其中包括把我当成倡导后现代反本质主义思潮在文艺学界的代表,甚至有学者撰文将我主编的《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列为反本质主义文艺学教材的代表(虽然褒贬不一)②。其实这里面存在一些误解。首先,文化研究和反本质主义不能划等号,特别是前期受马克思主义影响较大的文化研究,以及90年代后期以降那些重新强调马克思主义和政治经济学视角的文化研究,和反本质主义离得很远。比较具有反本质主义色彩的文化研究,是活跃于西方80年代的一些文化研究,比如女性主义和后殖民主义(或者扩大一点说,性别研究和族性研究)③。第二个误解是把对于本质主义的任何质疑都视作反本质主义。就我自己的情况而言,我的《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在反思了本质主义文艺学的弊端以后指出: 一方面我们坚信文学与其他的人类社会文化现象一样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不存在万古不变的文学特征(本质),因而也不存在万古不变的大文学理论(Literafy Theory);同时我们也不否认,在一定的时代与社会中,文学活动可能呈现出相对稳定的特征,关于文学各种言说也可能出现大体上的一致性,从而一种关于文学特征或本质的界说可能在知识界获得相当程度的支配性,得到多数文学研究者乃至一般大众的认同。但是我们仍然不认为这种“一致性”或“共识”体现了文学的永恒特征或对于文学本质的一劳永逸的揭示。相反,这种“一致性”与“共识”的出现是有具体的社会历史条件的,是与各种非文学因素相互缠连的,是一种历史性与地方性的话语建构。④ 我的立场其实很明确:我是一个建构主义者,强调文艺学知识(其实也包括其他人文社会科学知识)的建构性,特别是其中的历史性和地方性。在我的理解中,“本质主义”的对应词是“建构主义”,而不是“反本质主义”。因为反本质主义给人的感觉是完全否认本质的存在,而建构主义则承认存在本质,只是不承认存在无条件的、绝对的普遍本质,反对对本质进行僵化的、非历史的理解。我认为这样一种本质主义的“知识论”实际上不是真正的知识论,而是信仰和意识形态。一个基本的方法可以用来区别建构主义和本质主义:建构主义视野中的知识是可以而且欢迎对自身进行社会学反思的,而本质主义视野中的知识是不能而且拒绝进行社会学反思的。在我看来,贯穿文化研究(不管是哪个版本的)的一贯立场,不是后现代主义,也不是反本质主义,而是建构主义和反思性知识社会学的立场。 在本文中,我想借鉴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反思社会学中的“反思性”概念,来谈谈我对文艺学知识状况和知识建构的一些想法,进一步申述我的反思社会学的文艺学知识论立场。 一 布迪厄的“反思性”概念 在布迪厄看来,反思是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这种方法的要点有三:首先,它意味着分析者“将他的分析工具转而针对自身”,把自己作为反思的对象。布迪厄说:“想要实现反思性,就要让观察者的位置同样面对批判性分析,尽管这些批判性分析原本是针对手头被建构的对象的。”⑤这就是说,社会科学——当然也包括文艺学——中的反思性方法意味着对社会科学知识生产者本身的研究,这是一种类似“自我清理”的工作,它把分析的矛头指向社会科学知识生产者自己,特别是他/她在学术场域与社会空间中的位置。任何知识的生产者在生产一定的知识时,必然受到其在学术场域与社会空间中所处位置(即所谓“占位”,position-taking)的有意或无意的牵制。 其次,反思性分析不仅意味着“一种对于作为文化生产者的社会学家的自我分析”,同时也意味着对“一种有关社会的科学之所以可能的社会历史条件的反思”⑥。反思社会学从来不把社会科学的知识生产和传播看作是无条件的、自明的,它要探究的恰恰是:社会科学场域是如何被建构的?反思社会学特别关注社会科学场域和其他社会文化场域之间的关系。这就是布迪厄反复强调的所谓“关系性思维”。这个分析必然要涉及布迪厄的另一个概念,即“场域”。“场域”是布迪厄社会学的一个关键词,他对这个概念的界定是:“一个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或一个构型。正是在这些位置的存在和它们强加于占据特定位置的行动者或机构之上的决定因素中,这些位置得到了客观的界定,其依据是这些位置在不同类型的权力(或资本)——占有这些权力就意味着把持了在这一场域中利害攸关的专门利润的得益权——的分配结构中实际的和潜在的处境,以及它们与其他场域之间的客观关系(支配关系、屈从关系、结构上的对应关系,等等)。”⑦根据这个界定同时参考其他论述,我们可以把“场域”的含义大致归纳如下:首先,场域概念是一种建构研究对象的方式,它使我们考察世界的界限在哪里?它是如何与其他场域发生联系的?在何种程度上发生联系?场域既是把对象分离出来的手段,同时又是一种关系性的概念。所以布迪厄的反思性思维又被自己称之为“关系思维”;其次,依据研究的需要,场域的范围与界限是变化不定的。比如文学可以是一个场域,小说可以是一个场域,而某个时期或某种类型的小说也可以是一个场域;第三、“场域”还是一个争夺权力与资本的场所,一个“争夺的空间”,“场域是力量关系——不仅是意义关系——和意在改变场域的斗争关系的地方,因而也是无休止的变革的地方”;⑧第四、关于场域的关系性思维在坚持场域关联性原则的同时,并不把一个场域还原为另一个场域。相反,布迪厄认为在一个分工日益细致的现代社会,各种场域都有自己的“半自主性”或“相对自主性”:“在高度分化的社会里,社会世界是由大量具有相对自主性的社会小世界构成的,这些社会小世界自身特有的逻辑和必然性也不可化约成支配其他场域运作的那些逻辑和必然性。”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