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创造离不开艺术家的经验世界,这似乎是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然而,艺术家的个体经验如何提升幻变为艺术经验,并化入完美多样的艺术形式之中,这其中的奥秘却决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关于艺术,深入本质的形而上的思辨无疑是深刻而必要的,但在经验实证中探寻艺术的发生规律,也许同样能达到殊途同归的效果。本文对经验与艺术创造关系的阐释,正是要证明这一思考角度的可能性。 作为人类精神文化的核心,艺术是“人类的形象编年史和记忆”。从旧石器时代的洞穴壁画《阿尔塔米拉野牛》、《拉斯科野牛》,到当今后工业时代林林总总的后现代艺术,一条川流不息、万古常新的艺术长河,从人类诞生的亘古荒原上发源,流过漫长的历史,流向无尽的未来。时光如流,岁月悠悠,一代又一代生命悄然逝去。逝去的是短暂的生命,但却将艺术留给了人类,让生命智慧获得了永恒;一代又一代生命庄严诞生,诞生的依然是短暂的生命,但生命智慧同样化为艺术,汇入人类艺术的长河,化作精神世界中的灿烂星云。艺术,无愧为生命历史的“标本”,人类智慧的结晶。 对于艺术家来说,艺术是艺术经验创造历程的一次“定格”或“追记”。整个艺术经验形成的历程,无疑是艺术家精神的一次孤独沉重的“旅行”。在心灵世界的暗夜和密林之中、艺术家擎起生命智慧的火把,寻找和开拓着一条通向精神家园的道路。如果把艺术家一生的创造看作一个历时性过程的话,那么,他的每一部作品便是这艺术经验历程中的一次物化形态的“记录”。正是艺术经验创造历程的连续性,构成了艺术家生命智慧的纵向发展历史和衍进脉络。因此,对这一过程的历史钩稽与探测,只有在艺术家全部作品的整体历时性考察中,方能得到准确而全面的把握。可以说,艺术家的生命智慧,是艺术经验创造的精神动力,它象一个硕大神奇的底座,托起艺术的群峰,穿过精神世界的迷雾,赫然浮出现实的海面。 艺术的产生当然离不开艺术家的天才、灵感和虚构,但仅仅有了这些尚不足以创造出艺术。“最大的天才尽管朝朝暮暮躺在青草地上,让微风吹来,眼望天空,温柔的灵感也始终不光顾他。”①因为,艺术家用以掌握对象的是他的“深刻的内心生活”,创造的心灵离不开生活经验的沃土,离开这些,单凭感官的刺激和心血来潮,自然不会得到灵感的青睐。对于艺术家来说,“不仅要在世界里看得很多,熟悉外在的和内在的现象,而且还要把众多的重大的东西摆在胸中玩味,深刻地被它们掌握和感动;他必须发出过很多的行动,得到过很多的经历,有丰富的生活,然后才有能力用具体形象把生活中真正深刻的东西表现出来。”②艺术是一种创造。艺术家可以说这种创造源于自己想象和虚构的才能,源于灵感之神的启示,让艺术创造富于神话意味,涂上天才的神秘色彩。但是,艺术创造不是天马行空,它绝然离不开艺术家生命历程中的经验基点。无论什么艺术,都永远打磨不掉艺术家经验的“胎记”。那些以人生现实感受和体验为基础创造的艺术自不待言,即使那些毫无对证的“描神画鬼式的作品”,“也不过是三只眼,长颈子,就是在常见的人体上,增加了眼睛一只,增长了颈子二三尺而已。也同样是源于人生经验的某种极端臆想。”③艺术家固然可以创造“陌生化”的变形形象,但变形形象“脱胎”于艺术家经验世界这一点,却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艺术不同于生活,艺术创造的是一种新而独特的形式,虽然,“生活在形式的领域,与生活在事物的领域,生活在我们周围的经验对象的领域,并不是一回事。但另一方面,艺术的形式并不是空洞的形式。它们在人类经验的构造和组织中履行着一个明确的任务。生活在形式的领域中并不意味着是对各种人生问题的一种逃避;恰恰相反,它表示生命本身的最高活力之一得到了实现。如果我们把艺术说成是‘超出人之外的’或‘超人的’,那就忽略了艺术的基本特性之一,忽略了艺术在塑造我们人类世界中的构造力量。”④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形式不是生活与自然原生样态的简单改造与重现,因为,“任何一块木头都可以使之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东西,然而,这种改造仅仅意味着对象本身的变形,并不意味着对象被变成了形式。”⑤艺术则是另一种更深刻意义上的构造和创造活动,即“艺术家把事物的坚硬原料熔化在他的想象力的熔炉里,而这种过程的结果就是发现了一个诗的、音乐的、或造型的形式的新世界。”⑥这个艺术形式的“新世界”,是艺术家对生活与自然的主体观照,是艺术家在创造过程中生命的一种投射形式。正是在这一过程中,艺术家使艺术成为“有意味的形式”,艺术形式也使艺术家的生命智慧成为不朽的“存在”。 对于作为个体的艺术家而言,经验首先是生命历程中的无数历时性感知。只要生命存在,经验之门便向外界敞开着。故德文中“经验”的本义为“仍然活着”或“仍有生命”。这意味着经验与生命历程共存同在,生命历程便是经验的历程,生命之火熄灭之时,人的经验历程便随之宣告终结。个体生命在感知外界世界的同时,记忆便获得了关于感知对象的经验。伴随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不断丰富,个体经验便自然呈现叠加累进的态势,从而构成个体的经验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不仅有外界世界的色彩、形态和声音等,而且还包含着个人的情趣爱好,人们的喜怒哀乐等。”⑦从这个意义上说,经验不是心灵对经验对象的被动投影,它是感知历程中“此在”的心灵状态与对象的一次亲合。正是在特定的时空境遇和特定的心灵状态中,经验在这独特的遇合中不期而然地形成。人不能两次涉足同一河流,更无法获得两种绝对相同的经验。生命像一条河,每时每刻都处在变化之中,当一种心灵状态与现实“此在”对象相遇之时,经验便成为生命个体的一种独特感受和体验。生命可以先后感知某种相同的客观对象,但两次感知却发生在生命历程中的两种心灵状态的基点上,对象依旧,心灵状态迥然,这便决定着经验的难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