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伯格的双重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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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 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20世纪下半叶美国影响最大的艺术批评家克莱门特·格林伯格为后世留下了双重遗产:批评实践与批评理论。二者分别以艺评文章和理论文章的形式存在,且有所差异与错位。格林伯格艺评文章的丰富性与流动性,应该成为读解其理论文章的校正器,而不是倒过来。与此相应,格林伯格批评理论的基础是经验主义,而不是人们通常认为的还原论和本质主义。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0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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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对格林伯格学术价值的认定,非常重要的一点是要注意到两个方面。首先是他的批评实践。他从20世纪40年代初开始从事批评实践,差不多用了五十年时间。这一点以大量艺评文章(criticism)的形式保留下来,但却为我们所忽略,我们关注得比较多的是他的理论文章(essays)。并且,到目前为止,我们对格林伯格批评理论的研究(包括基本文献的翻译,对其理论方法、问题意识的梳理,特别是对其理论文本的细读,以及理论文本与其现实关切之间的关系的鉴别与厘清),都还只是刚刚开始。换句话说,我们距离格林伯格还很远,根本不到转向、告别或终结格林伯格的时候。

      一、格林伯格的批评实践

      格林伯格是一个终身都从事艺术批评实践的批评家,尽管其艺术批评的黄金时代只在20世纪40到60年代。70年代以后,格林伯格的个人趣味与批评观,已经不太适应新的艺术景观,于是渐渐退出艺评界,但他终身都没有放弃批评实践。从艺术公众中淡出后,他一直与艺术家们保持着个人往来。这些个人交往使晚年的格林伯格在艺术家中获得了威望,一些杰出的艺术家(例如英国雕塑大师安东尼·卡洛)毫不隐讳对格林伯格的感激之情。

      格林伯格的艺评文章主要收集在他的自选集《艺术与文化》,以及由美国学者奥布赖恩(John O'Brian)主编的四卷本批评文集中①。过去我们往往只注意格林伯格几篇重要的理论文章(如《前卫与庸俗》、《走向更新的拉奥孔》、《现代主义绘画》等),却不太重视他的艺评文章。当然,格林伯格的理论文章与他的艺评文章,并不总是严丝合缝的,而是有所差异和错位的。可以理解的是,艺评文章面对的是现场,是经验性、流动性与多样性的东西,格林伯格非常尊重现场的感受,这样就不容易得出一些简单的结论。因此,我们看他的艺评文章,就会发现内容极其丰富多彩,有时甚至会出现前后矛盾,或是与他的批评纲领、理论总结相违拗的地方。

      以抽象问题为例。后现代主义者通常认为,格林伯格主张抽象是现代艺术的核心问题,主张走向抽象甚至是某种不可逆转的逻辑。这同样也是国内美术界对格林伯格理论的一种主要认识。但是,我们只需稍微留意一下他的大量艺评文章,就会发现,他并没有认为抽象是现代主义的核心问题,相反,他认为,抽象只是现代艺术的一个副产品。他的观点是,西方绘画在现代所遭遇到的核心问题是怎样从文艺复兴以后确立起来的三维错觉主义,演变为一个平面性的问题。19世纪下半叶及20世纪初的主流画家关心的也是这个问题,而抽象只不过是这个问题的解决过程中意外产生的一个副产品。换言之,抽象并不是当时的主流画家所追求的目标本身。

      按照格林伯格的论证,从马奈起绘画开始压缩深度空间,从而逐渐走向平面化。在这个过程中,最关键的人物当然是塞尚。塞尚在刻画三维对象时,特别强调对象的坚实性。他认为印象主义破坏了坚实性,而他要重新回到“老大师”的传统。但他又明确意识到不可能完全回到“老大师”的传统中去,于是,他要考虑的问题,更多的是如何调整三维造型与画布平面本身的二维性——亦即与纵向轴、横向轴的关系问题。这样一来,他不惜牺牲透视,要让三维造型变形,以适应画布平面的二维性。格林伯格指出:

      他(塞尚)做出了最初深思熟虑和有意识的努力,要从印象派的色彩效果中拯救西方绘画的关键原则——即它对立体空间充分而精确的再现的关注。他已经注意到印象派画家在无意中已经堵塞了绘画深度;正是由于他如此艰难地想要重新开掘这一空间,而又不放弃印象派色彩的努力,也由于这一努力(尽管是徒劳的)被如此深刻地认识到了,以至于他的艺术成了伟大的发现和转折点。与莫奈一样,他对这一革命角色几乎没有任何真正的兴趣,但他却在努力开拓通往老地方的新道路中,改变了绘画的方向。②

      对此,我们可以参照德国艺术史家阿德里阿尼(Gotz Adriani)关于塞尚的论述:

      他(塞尚)坚持认为,他一直是在对他所接受的每一个视觉印象做出回应,事实也正是如此。许多批评家认为他的工作模式本身已成为目的,并且认为原初形象倾向于消失在他不断增长的抽象性之中。在这样做时,他们将他打扮成一个抽象艺术的先驱者,但是,他们却忘记了使其真正成为一个先行者的东西。因为,不是他趋于抽象的倾向,而是导致他在一种图画结构的创造中做出无数决定的持续一致,以及他对这些决定的正确性的持久质疑,为20世纪的绘画定下了基调。他的“抽象”并没有脱离主题。相反,他运用的是那种在画面上更为可信地再现其主题,以及采用多视点并将它们协调成为一个和谐的色彩系统的方法。要是人们将他的绘画与其工作过的实际主题进行比较,就能发现,乍见之下与主题毫无关系,而且完全消融于不断增长的独立色彩序列形式,突然之间却有了明确的意义,反映出他眼前现实的某些特征。对塞尚来说,绘画是一桩通过色彩来“实现”(realizing)对象的事情。而追随着他的那些立体派画家却对实际对象越来越不关心,他们的意图是用离散的形式和最少的色彩来进行研究(investigating)。③

      因此,西方现代绘画中出现的抽象,是艺术史本身的问题迫使当时的艺术家做出选择的结果,而不是当时的画家主观上说“我要追求抽象”的产物。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以发现,格林伯格为什么会推崇从马奈、莫奈与塞尚到毕加索、蒙德里安这样一条逐渐走向平面的线索,却强烈地贬低与批评康定斯基的抽象画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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