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南帆 参加者:王光明、俞兆平、华孚、朱水涌 北村、谢有顺 时间:1994年1月10日 记录整理:李勇 南帆:今天,主要是想请各位谈一谈对当下人文环境的感受,互相交流一下未来一段时间的个人立场。我们都知道,现在中国社会进入了转型期,人文环境相应地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整个文化格局正在重新组合、调整。大家对权力主义的话语还记忆犹新,现在又面临着商业主义话语的冲击。这会带来怎样的景象?我们又如何判断这一切?这是我们谈论的主题。大家没有必要回避自身的身份和境遇,事实上这个主题也就是从我们自身的境遇中提炼出来的。我们就是我们自己谈话的主人公。商业主义气氛使我们无法再保持一张平静的书桌了。这时候我们有权力谈一谈自己。许多人文科学的知识分子已经陷入困境,或者说被再度抛到了边缘。如果他们仍然不敢作为自己话语的主人公,如果仍然只能体验别人的生活而没有自己的生活,或者借用昆德拉的话说,只能“生活在别处”,那么这个阶层将可能整个消失。所以,我们的这次谈话不是局外人的清谈,除了在理论意义上探讨之外,同时还有给自己定位的意思。 王光明:前年二、三月份,我就感受到中国面临着一种转变。那时我还在北京,经历了一场精神危机。我感到自己当下的工作没有意义。后来我考虑了一下,即将来临的经济大潮也许会给我们带来两种东西:一种是思想的自由;一种是比较平等的竞争机制。一年多以后,我发现经济大潮并没有使我们获得这样的竞争机制和自由,而一种过去我们没有意识到的危机却紧逼着我们。这就是我们精神的和灵魂的危机。我们看到的是许许多多的现世主义和媚俗主义,物质主义和操作主义的出现。这带来了文化队伍的分化。这种分化是惊心动魄的。分化导致了两个极端:一种是像张承志那样的人去追求更具根本性的东西;一种是更大量的人向世俗发展,趋向大众的趣味。马克思说过,消费者也生产了生产者的素质。我切身感受到了精神生产者的心灵、文风、追求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不要说大众,就是我们这些搞文化的、关心灵魂问题的人也出现了这样一种严重的变化。这种精神的失调对我个人的心灵和情感带来了极大的震动。这就需要重新思考。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精神和灵魂的问题,终极关怀的问题,更迫切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商品大潮没有带来我当初期望的格局,原因是多方面的。我们几乎措手不及地去应对经济形势的变化,人们消费趣味的变化。这种变化造成了我们生存失调的现象。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们传统文化没有给我们提供应对上述变化的准备。于是中国的文化人面对这种状况的时候就特别焦虑。 南帆:在商业主义文化浪潮袭来之际,知识分子在精神上出现了很大的恐慌和混乱,我不满意的一点是,这显示出知识阶层缺少一种内在的支撑。知识分子在这次浪潮中很少能站立出来,坚持自己的品格、坚持自己的立场;大家又开始作检讨,跟过去某些时刻一样,“百无一用是书生”,等等。在商品大潮下,社会上轻视知识分子的声势已经很大,知识分子自己再加入了这种合唱:我的东西不能卖、不能变成现钱,我就承认我不行。按我的理解,知识分子除了专业知识以外,他对知识的追求本身就包含着内在的价值体系。比如知识分子爱强调理性、概念、论证、独立思索、反对独断,这正是知识分子内在价值体系的体现。正是因此,以往的许多小说都将知识分子塑造成保守的形象。因为理性和独立思索使他们不愿随意盲从主流声势。当今,一旦人文环境变化,相当多的一批知识分子又失去了独立判断的信心,迫不及待地与当下的主流认同,否定自己,更不用说没有勇气来坚持自己的理性了。这再次显示出知识分子是相当软弱的阶层。我们现在应该重新反省知识分子的形象。 朱水涌:这里有个角色定位的问题,知识分子“应该是每一时代的批判性良知”,在某种程度上他是“自由飘游”者。这里说的飘游不是流浪,而是说他跟社会中心不是一种附庸的关系。知识分子或在书斋中做学问,从事知识的阐释研究;或直接参与到社会中心,用自身的社会行为、知识和思想对社会发言,但他们都不应该是盲目的附庸。为什么中国知识分子会左右摆动呢?因为长期以来解决不了“凯撒是凯撒,上帝是上帝”的问题,我们没有独立的知识分子话语,以供自身去寻求正当性的特别的话语行为。 俞兆平:我觉得这可回归到它与经济形态的关系上。的确,经济权力所渗透的商业主义话语使中国当前的文化形态趋于媚俗,但这是一极的走向,即大众文化的走向。但我认为,它还内含着另一极的走向,也就是一旦在物质发展至有盈余养活精神时,它所包孕的精致文化需求这一内核也会日渐膨胀,破土而出。当然,现在的阶段是历史对中国知识分子严峻的考验,是趋同前者,还是在贫困化中坚持作为后者的负载体,知识分子的人格品位的高低将在这艰难的选择中体现。 北村:这里有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经济的发展基本上是以满足肉体为唯一目的的,这是几乎不会改变的。现代城市文明的发展也正在把精神问题转变成物质问题,精神问题的重要性下降了。而知识分子又想担当生存责任、探索精神问题。这一对矛盾是简单明了的。为了改变肉身生存的境遇,人可能采取某种妥协。但是,知识分子又不愿让这种妥协来瓦解他自己。这样,矛盾仍然无法消解。也许走到他的灵魂不能承受的时候,他们要回来。知识分子所担当的责任是试图向上面、向天空发展的,但他的肉身又在地上。知识分子面前有几条路:一条就是热情地投向市民主义的怀抱,走向经济大潮。这是肯定要以丧失良知为代价的,因为历史上发生过的市场竞争是最残酷的,根本不讲道德和良心。这与知识分子心里所希望得到的东西是冲突的、背离的;另外一条路是往上走,那么他就必然会渐渐走向乌托邦。现在中国基本上在重走工业文明发展的路,知识分子慢慢会走向边缘。他在位置上是边缘的,但关心的却恰恰是中心的问题,而他所期望的东西在这个充满官能欲望的社会里根本不可能出现。但是知识分子又要觉得他所赖以生存的东西是有的,这样,他就认同这种乌托邦的实有性。上几个世纪,一家人在壁炉前朗读的时候、睡觉前祷告的时候、在唱歌的时候,是注重精神需要的。现在所有的东西都下降到属肉体的层面了。但知识分子却不敢指证乌托邦是虚幻的,表现在作家和诗人身上就出现了幻想人格;第三个状态就是寻找一个信仰并得着这个信仰作生命,这是真正的超越、唯一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