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173(2004)03-0031-06 “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诞生,一般以1927年陈钟凡《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出版为标志;而1934年郭绍虞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则是这一学科发展中里程碑式的著作。1979年郭绍虞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四卷本)的出版,又为学科资料建设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使“中国文学批评史”在全国中文系学科建设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以郭绍虞为代表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在写作上尤其注重文学观念的演进,即探寻“文学独立成科”的过程,其思路在本质上与梁代萧纲、萧绎及萧子显比较接近(注: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一篇《总论》之第二章《文学观念之演进与复古》认为到魏晋南北朝,其“又学”的含义,“始与今人所用者相同”,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5页;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一篇《周秦文学批评史》之第一章《绪言》一《文学界说》指出所谓“狭义的文学”主要引萧子显和萧绎的观点,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而萧氏以及齐梁文学观乃政权偏于一隅的产物,一定程度上是由国家分裂所致,国家一旦重新归趋统一,儒家经学又受到重视,则无论隋季李谔,还是唐初史学家们,都会反思南朝淫靡的文风,朝野士人异口同声大肆挞伐,并且引以为当代的鉴诫——这也是以后历代的主流声音。故古人之具有近乎现代意义的文学观者,往往非中国常态政治之所致,也很难遽然断定萧氏等人的观点体现了文学的“进步”,或者其对立面就意味着文学观念的“倒退”,换言之,即使萧氏等人具有某些进步的因素,但此种文学观是否能够代表历史的主流,确实是令人怀疑的。因此郭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在文学观上与萧氏等人暗合,便自然与主流传统下的“文章学”之间存在着分歧和脱节,郭先生由“文章”非“文学”的先行观念所主导,力求在“文章”中清理出一种纯粹的“文学”概念,便是以萧氏为圭臬和正宗,也正是以支流或潜流取代主流,然而实际上是不能完全成立的,颇有以偏概全之嫌。而郭先生寻找所谓文学的现代定义,恐怕也是作者身处环境的时风众势之所致。一则,朱自清评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时说:“‘文学批评’一语不用说是舶来的。现在学术界的趋势,往往以西方观念(如‘文学批评’)为范围去选择中国的问题;姑无论将来是好是坏,这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实。”(注:转引自周勋初为罗根泽著《中国文学批评史》所撰写的《序》,第3页。)当时学界存在以西方观念来裁断中国问题的现象,朱氏敏锐地看到其结果既有利也有弊,像郭先生等隐约受外来影响的学术著作存在着“隐患”,他似乎已经含蓄地点到了。另则,当时社会氛围自“五四”以来,随着王权的崩溃,社会陷于无序之中,也是传统的忠孝节义“话语”无处落实的时期,与南朝颇有相似性,所以文章学范围内某些文体的作品,会令研究者产生漠然之感,漠视其固有的价值,一概以“非文学”将之驱逐出研究领域,这是一个时代逐渐形成的共识,其中不无偏见,需要今人对此作重新审视。 一、从“文论”在文献学上的反映看现代“文学批评”与古代“文章学”的歧异 按郭绍虞、罗根泽、朱东润等所撰“中国文学批评史”同类著作,尤其是郭先生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在学科材料的爬梳方面,筚路蓝缕,厥功甚伟!然而作为一个中国文学史的分支学科,它必然具备悠久的学科传统,而此学科材料的组织,也有一个集腋成裘的历史过程。齐末刘勰《文心雕龙·序志》篇说:“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至于魏文述典,陈思序书,应玚文论,陆机《文赋》,仲治《流别》,弘范《翰林》,各照隅隙,鲜观衢路;或臧否当时之才,或铨品前修之文,或泛举雅俗之旨,或撮题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功,《翰林》浅而寡要。又君山、公干之徒,吉甫、士龙之辈,泛议文意,往往间出,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刘勰明确表示《文心雕龙》是“论文”之作,并且指出在他之前,已有曹丕、曹植、应玚、陆机、挚虞、李充、桓谭、刘桢、应贞和陆云等已有论文方面的著述(注:梁代锺嵘《诗品序》说:“陆机《文赋》,通而无贬;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微《鸿宝》,密而无裁;颜延论文,精而难晓;挚虞《文志》,详而博赡,颇曰知言:观斯数家,皆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梁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说:“若子桓之品藻人才,仲治之区别文体,陆机辨于《文赋》,李充论于《翰林》,张句褒贬,颜延图写情兴,各任怀抱,共为权衡。”此与刘勰所指论文名家有所重叠,可见齐梁时期对此大致上形成了共识。),“论文”一类在目录学上已经骎骎乎呈现出一定的规模。 《梁书·张率传》:“治丙丁部书抄……少好属文……所著《文衡》十五卷,文集三十卷,行于世。”《文衡》一书已佚,估计其中当有论文的内容;隋末唐初虞世南编撰的《北堂书钞》卷第一百有《论文》条目,收录了自《左传》以至陆机《文赋》、葛洪《抱朴子》等论文的数则材料[1];唐初欧阳询撰《艺文类聚》卷二十二《人部六》有《质文》条目,胪列了先秦以来圣贤关于质文关系的言论,如汉末应玚的《文质论》在此得以较完整的保存[2];宋代郑樵《通志略》之《艺文略》第八有《文史》一类,载录有《翰林论》、《文章始》、《文心雕龙》等;另列《诗评》一类,载录《河岳英灵集》、锺嵘《诗评》以及各种论诗作法的著作(注:郑氏在“文史”类之外,另列“诗评”一类,说明因诗学的繁荣,已具备在目录学上独立分科的条件和需要。郑樵《通志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宋代《太平御览》卷五百八十五之《文部一》之《叙文》,引述了先秦至六朝大量的文论材料[3](P414)。其间曾有“文”与“史”合流的现象,这是因为一则论“文”与论“史”颇有相通之处,另则两者在古代都比较发达的缘故(注:《新唐书·艺文志》、《崇文总目》、《宋四库阙书目》、《遂初堂书目》、《直斋书录解题》、《文献通考》、《宋史·艺文志》等均列有“文史类”,然而从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二《文史类》就可以看到,“论文”的比例要高出于“论史”,到清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三十二《文史类》所开列者几乎全是诗文评方面的文献书籍,所以“文论”或“诗文评”从“文史”中分离出来是大势所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黄虞稷《千顷堂书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而刘勰所谓“论文”意识在历代目录学上受到重视,列为重要的一类,使得编纂“论文”的文献材料成为延续的传统,此至明清时期蔚为大观,几乎有不胜枚举之叹!譬如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之《集部》就单列《诗文评类》,这和“诗”在“文”的总目下逐渐张大其军有关,诗便与文相埒,《四库全书》所收录者大抵属于重要的作品,但是与前代和同时代积累起来的“诗文评”成就相比较,《四库全书》其实尚远未能反映其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