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学与中国文艺理论沟通的可能性

——以刘若愚、徐复观、叶维廉的理论探索为例

作 者:

作者简介:
阎月珍(1973-),女,内蒙古呼和浩特人,浙江大学中文系文艺学博士后,现为暨南大学中文系讲师。浙江大学中文系,浙江 杭州 310028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20世纪60年代以来,台湾及美国华裔学者在庄子研究中,不约而同地以现象学视野观照中国文艺理论,这是现象学进入中国文艺理论研究领域的真正开端。1.徐复观和刘若愚注意到了现象学与中国文艺理论命题在观念趋向上的一致性,但忽视了这些命题背后的文化背景。2.叶维廉认为庄子的现象哲理是对西方哲学传统的一个最为有力的反拔,他以“观物方式”作为阐释中西方美学的共同命题,强调了“文化模子”的多样性。3.由于语言、文化和历史沟通的障碍,必须思考如何绕过现代阐释带来的负面影响。现象学与《庄子》产生于不同的文化背景,不能盲目夸大它们的一致性;应该关注它们在思维倾向上的共通性及其相互启发之处,尊重彼此独特的生命个性。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5 年 06 期

字号:

      尽管现象学在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已经达到了它的繁盛时期,但它真正进入汉语学界却是半个世纪以后的事情,“直到60年代,现象学方面的中文著述才开始出版。但对现象学的研究首先是从法国存在主义的介绍开始的”,“现象学在中国的较为广泛的传播是在1978年以后”。[1]20世纪60年代以来,以现象学视野观照中国文艺理论成为了学界的一个新倾向:这也是现象学真正进入中国文艺理论研究领域的新开端。(注:就笔者所触及的资料看,20世纪60年代以降,文艺理论研究领域对现象学的接受和运用是现象学在中国传播的第一站。)这个新倾向肇始于台湾学者及美国华裔学者的庄学研究。自1966年台湾学者徐复观的《中国艺术精神》尝试用现象学的观念阐释庄子以来,刘若愚的《中国文学理论》(1975)、叶维廉的《饮之太和》(1980)等在这方面作了进一步的探索,现象学与中国文艺理论特别是《庄子》的可供沟通之处是其中最为热点的问题。

      一、刘若愚、徐复观的理论探索

      20世纪60年代以来,徐复观、刘若愚和叶维廉不约而同地尝试把现象学运用于《庄子》研究中。饶有意味的是,在汉语学界现象学作为“第一哲学”受到重视竟然是从艺术领域开始的。刘若愚、徐复观十分合拍地强调现象学与《庄子》的汇通之处,这与20世纪60年代以来现象学在美国和台湾的传播有着直接关系。(注:现象学在美国和台湾的传播见[美]赫伯特·施皮格伯格《现象学运动》第四编“现象学运动的地理分布”。)这也正是现象学能够与庄子进行对话的外在诱因。现象学在欧洲的盛行时期与在中国的影响时期的这种错位,可以归因于历史的选择倾向,不同时期学界总有着不同的价值观念和理论趋向。(注:尽管现象学和实用主义在西欧和美国的盛行大致处于同一时期(现象学的创始人胡塞尔和实用主义大师杜威同出生于1859年),但在中国相对于五四时期胡适对实用主义的青睐而言,现象学在中国学界登台并产生影响却是半个世纪以后的事情。)

      徐复观的《中国艺术精神》专门把艺术精神的主体——心斋之心与现象学的纯粹意识进行了比较。徐氏认为心从实用与分解之知中解放出来,而仅有知觉的直观活动,这即是虚与静的心斋,即是离形去知的坐忘。此孤立化、专一化的知觉,正是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重要条件。并认为现象学的归入括号、中止判断,实近于庄子的忘知。不过,现象学是暂时的,而庄子则是一往而不返的要求。因为现象学只是为知识求根据而暂时忘知;庄子则是为人生求安顿而一往忘知。现象学的剩余,是比经验的意识更深入一层超越的意识,即纯粹意识,实有近于庄子对知解之心而言的心斋之心。再者,徐氏认为现象学强调主客合一,并且认为由此所把握到的是物的本质。而庄子在心斋的虚静中所呈现的也正是“心与物冥”的主客体合一,并且庄子也认为此时所把握的是物的本质。庄子忘知后是纯知觉的活动,在现象学的还原中,也是纯知觉的活动。庄子强调“虚”,所以现象学之于美的意识,只是傥而遇之,而庄子则是彻底的全般呈露。凡是进入到美的观照时的精神状态,都是中止判断以后的虚、静的精神状态,也实际是以虚静之心为观照的主体。[2]但徐氏认为现象学并不曾把握到心的虚静本性,未能见到艺术精神的主体。徐复观认为庄子的这种艺术精神正因为是从人格根源之地所涌现、所转化出来,所以是彻底的艺术精神;这也正是现象学所无法比拟的。[3]《中国艺术精神》的后半部用大量篇幅论述了古代画论,在徐氏看来,由庄子所显出的典型,彻底是纯艺术精神的性格,而主要又是结实在绘画上面。因此该书“第三章以下,可以看作都是为第二章作证、举例”。[4]

      刘若愚的《中国文学理论》(Chinese theory of literature)英文版于1975年在美国出版。在“形上理论”一章,刘氏专门把中国的形上理论与法国现象学美学家杜夫海纳(Mikel Dufrenne)的理论进行了比较,意在“唤起注意其中某些要素展示出与中国形上理论显著的类似点”。在刘氏看来,“形上理论”是“最有趣的论点,可与西方理论作为比较;对于最后可能的世界文学理论,中国人的特殊贡献最有可能来自这些理论”。[5]刘氏所作的比较大致如下:首先,中国形上批评家认为文学和自然都是“道”的显示,杜夫海纳认为艺术和自然都是“有意义的存在”的显示;这种“存在”的概念,可与道家认为“道”是所有存在之整体的概念并比。其次,现象学与中国形上观更类似的一点是:杜夫海纳肯定主体与客体的一致,以及“知觉”与“知觉对象”,或者“内在经验”与“经验世界”的不可分,这正像中国形上观批评家肯定“物”和“我”一体,以及“情”(内在经验)和“景”(外在世界)不可分;[6]第三,现象学和庄子都不依赖原始直觉,而意求达到摒弃经验知识以后、可称为“二度直觉”的状态,庄子“心斋”正像胡塞尔的判断的中止。[7]

      徐复观和刘若愚所描述的庄子与现象学的可供沟通之处,是否是东方和西方哲学思想的一次不期而然的巧合的相似呢?徐氏和刘氏的论点大致可以归纳为道与存在的比较,庄子的心物为一与现象学的主客为一的比较,以及庄子的心斋和坐忘与现象学的还原的比较。

      首先,就道与存在所具有的终极意义而言,它们具有一致性,因为它们都力图为那不可命名的形而上问题进行命名。但是道所具有的形而下品格也是非常明显的,庄子认为道“无所不在”(《知北游》),他强调“齐物”(《齐物论》)、“与物宛转”(《天下》)。道虽然是不能通过知觉活动把握的,但通过“游”,即“心”与“自然”的自由交流,可以达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天下》)的境界。虽然庄子认为道“恍兮惚兮”,但他认为道又存在于生活经验之中,所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知北游》)。

      第二,庄子的心物为一与现象学的主客为一有着实质性的不同。胡塞尔批判了自然主义,他认为现象之根源处于现象对之显现的认识主体的意识之中。现象学以意向性问题作为开端,意向性把认识和对象统一起来,意向是意识意指某物,这里体现了主体和客体的共同存在。但从根本上看,胡塞尔现象学仍是以土客体的相互对立为前提的,只不过他所关注的中心在主客体相关联的意向性,重在对意识形式、主观活动结构进行分析。即使是杜夫海纳,它在强调主体和客体的协调时,又引进了另一个本体论的概念——先验,他认为在先天的层面,主体和客体实现了高度的协调。杜夫海纳认为,情感是主体与客体融和在审美经验之中,从而实现交流的“关节点”。可以说,在杜夫海纳那里,先验和情感是实现主体和客体交流的前提。庄子的“齐物”思想更强调自然万物各自为春,互不妨碍、逍遥自在的情形;庄子希望排除知识、人为对于人与自然这种单纯关系的介入。社会的动荡和阶级的差别是庄子的主要批判对象,他提到了“绝圣弃智”,代表知识构成的概念、思想应该也在他的“小国寡民”的理想国的范围以外。强调天人一体,故庄子又是否定情感的,(注:《庄子·大宗师》曰:“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庄子向往的是去除心机和欲望的自然之情。)因此仅仅从主、客之合一出发而认为庄子与现象学思想的趋同,是不符合庄子与现象学的文本原意的。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