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04)06-0110-(07) 一 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理论体系,不能离弃中国自己的传统文论遗产,这是我国文学发展实践提供给我们的一个最重要的认识,尽管这种认识转变成多数研究者的共识不过是最近十几年的事情。从科学技术的引进到思想文化的移植,西方的现代价值理念对于冲决中国封建意识形态顽固壁垒,发挥过无可替代的巨大历史作用。这种无论如何估价都不会过高的历史作用,是今天的“文化多样论”也难以抹杀的。不过,西方的思想文化却不像那些来自国外的日用品,可以直接加入国人的现代生活,成为现代中国人生活方式的一部分。西方文学理论有它的优越性和合理性,这是中国文学理论需要认真学习,也应该借鉴的,但却不可能植根于西方而生长出自己的枝叶来。要培养出中国自己的文学理论之树,它的根只能扎在中国自己的园地里,而传统文论毋庸置疑是一块丰沃的土壤。但我们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传统文论也不能自行置入现代中国文学理论,它必须通过创造性的转换,才能从一种历史性的文化存在转化为今天所需要的现代思想的创生元素。这也是几十年来文论发展的经验和教训所证明了的事实。 但是,怎样去转换?怎样才是创造性的转换?这个问题并未得到很好的解决。 一种研究倾向是,用西方的文学理论来阐释中国人的文学观念,用欧美人的思想逻辑来界定中国古代文论的概念。这其实是把中国文论的内瓤抽空,然后置换成西方的思想内涵。这种理论转换就像外黄内白的香蕉,有着中国的外皮,内核还是西方的。比如刘勰《文心雕龙》中的“风骨”概念。风骨是一个综合的、内涵涉及许多方面的中国古代文论概念,它既涉及到文章的思想情感,又涉及到文章的词语表达,还涉及到文章的立场传统。就像有着许多岔道可以通向山峰,你可以走其中任何一条路径,但每一条所选择的岔道都不能取代或涵盖其他的岔道。如果用西方式的传统思想逻辑,根据内容形式的二分,不管说风骨是指思想内容,还是说风骨是一个形式范畴,或者说风骨是内容和形式的统一,看起来都比我们先人说得明晰精确多了,但实际上也就把这个内蕴丰盈的中国古代文论概念杀掉了。[1] 在西方理论的基础上去转换或建设中国文学理论,这种文学理论终会因为脱离本土文化之根而失去中国艺术精神的原创力量。 另一种研究倾向是,以古证古,对一个概念或命题从其字源到历代注疏家的解释,详作考证,厘定意义。这种研究虽然对弄清概念内涵外延的发展演变是有益的,但它只是对中国古代文论概念作一种历时性的梳理,对于为创建新的文学理论扫清道路是有意义的,但其本身并不能实现创造性转换的目标。局限于此种研究,那只能在古人的旧说中兜圈子,难以找到创造的转换之路。尤其是一些复杂的文论概念,古人乃是十人十解、百家百说,我们如果满足于杂然纷呈地端出各种各样古人旧说,让它们互相打架,那只会使精深的理论内蕴淹没在歧义丛生的混乱之中。如对“虚静”的研究就是如此,这方面的研究文章数以百计乃至千计,但大多是各执一说,是其是而非其非。争论是相当热烈,可对这个概念的理解并无多少推进。而这些复杂的古代概念在我看来恰恰是中国传统文论的精华所在,也是创造新的文学理论的重要生长点。这也是大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史研究成绩卓著,但中国文学理论建设却步履蹒跚的重要原因。 固守中国文论的传统研究领域,用“述而不作”的方法去对付古人富有原创性的文学理论,最终也会因为创造性研究方面的无所作为而难以达成理论的转换目标。 二 我认为需要换一种思路进行研究。 首先要对中国古代文论进行一种原创性的还原。古代文论的许多重要概念或理论命题,在其首倡者或最有创意的使用者那里,都是富有理论原创价值和开拓意义的。而这种理论原创性和开拓性,常常就是一种理论中最有生命力的元素,它不会随着岁月的消逝而过时,因而总是旧理论涅槃转生为新理论的生长点。在古代理论家的原著中解读和释放这种生命力元素,这就是理论原创性的还原。原创性还原虽然由于历史语境的变迁,不能保证绝对复原古代文论的精神意义,但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掘它的理论价值,并以此来验证和判别后人的解释或误读。而现在的一些研究恰恰是颠倒了过来,用后人歧见纷纭甚至是错误的解释去替代原创者的观点,把解释者的观点当作被解释者的观点,这样就把问题搞得越来越混乱。例如,刘勰的风骨概念在《文心雕龙》中并无自相矛盾的歧义,可是后来的解释者却把它解释得南辕北辙、莫衷一是。在这种无法整合歧见的情况下,就要用所谓“奥康姆剃刀”原理,把这些后来附生出来的歧义杂毛统统刮除,回到《文心雕龙》本身来解读,检验刘勰在其语境中是如何运用此概念的,并查考刘勰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由此发现刘勰运用此概念的原创性价值。 除了要摆正文学理论原创性和后人阐发之间的位置,也要处理好文学理论同其援引的思想资源之间的关系。一般而言,理论借用别人某种概念或观点,总会同这些概念或观点的原始意涵存在着密切的联系。但假如认定凡引用者则理论必定和其所引用的思想资源等同,那又把复杂的精神创造问题简单化了。如刘勰在《神思》篇中提出的虚静总体而言是来自老庄哲学,但这并不意味着刘勰对虚静的理解同老庄毫无二致。两者在主体的想象性质上有相通的一面,但在老庄哲学中,虚静既是世界的本体又是领悟世界的途径,也就是说,虚静既是目的又是方法,它是本体论的又是认识论的概念。而在《文心雕龙》中,虚静既不是构思的目的也不是创作的方法,虚静主要是一种激活想象的特殊意识状态。因此,我们找到从老庄的虚静到刘勰的虚静之间的线索,这有助于我们理解刘勰的虚静的内核意涵,但却不能简单地用老庄思想来等价置换刘勰在虚静概念上的创造性发挥。 其二,从原创性的还原到创造性的转换,关键的一步是用文学的实践活动去验证古代的理论概念和文学思想。理论不能在自系统内自我证明,理论的合法性和真实价值只能于系统外去求证。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出的许多概念或命题,其价值要通过文学创作活动和欣赏活动来证实。尽管文学创作和欣赏并不是同人类生活其他领域绝缘的,但是文学毕竟有其特殊性质,任何文学理论都不可能抹杀这种特殊性而获得合法存在的价值。就如佛克马和易布斯所说:“虽然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里文学的构成方法和习惯会发生变化,但总的来说,它们都是为了强化感受力量在不同情况下采用不同的文学因素来达到这一目的;不同的文学因素形成了同一的文学作用。”[2](P4)可以说,只要文学不死,这样的目的和作用总是人们的追求。古人的观点和思想再精粹,如果它不能在文学活动的实践中被证实或证伪,那么它对今天的文学理论建设就不会有什么价值;反之,古人的观点作为具有长远生命力的文学理论元素,就可以在今天继续发挥积极的作用。《文心雕龙》或其他古代文论著述中至今仍葆有理论活力的地方,正是在于对这些特质的把握和涉及。我们把文学活动的事实作为研究的平台,在这一平台上古人的思想就能和现代人的理解“同台演出”、进行对话,从而使古代文学理论有价值的东西顺理成章地进入理论思考过程,成为现代文学理论的合法成分。而如果把现代理论仅仅当作是一个花瓶,把古人的精彩观点像插花一样插在其中,看起来似乎也不错,甚至会显得更加漂亮,可那还是无根的花朵,不会有真正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