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结构

作 者:

作者简介:
黄维梁(1947—),男,广东澄海人,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一级荣誉学士,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博士。现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授。曾任美国、台湾、内地多所大学的客座教授。香港中文大学 中文系,香港

原文出处:
海南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科版

内容提要:

60年代初期有论者指出,散文忌散;又有论者指出,散文贵散,要“形散神不散”。其实,散文之散,与骈文相对,而与作品结构之散或不散无关。西方之prose和essay二词,通常译为散文、随笔等,这种文体与诗歌、小说相比,确实较为自由灵活,甚至容许“松散”。五四以来,不少人认为散文可以写得随便些,此说可能受到西方散文文体论的影响。然而,文学为艺术,文学作品重结构,古今中外莫不如此。中国先秦至今的散文,其佳者莫不结构完善,前呼后应。“形散神不散”说至今仍然误导人。希望在辨释散文之本义与结构之重要后,“形散神不散”的误说,从此烟消云散。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1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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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7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053( 2001)04—0020—06

      一“形散神不散”说:对“散”字的误解

      1961年1月,《人民日报》的副刊开辟专栏《笔谈散文》, 很多名家如老舍、李健吾、柯灵、师陀、秦牧等先后撰文畅论散文的各方面。后来选辑文章成书,名为《笔谈散文》,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注:成书在文革前,1980年重编出版。)齐放的百花中,2月27 师陀的《散文忌“散”》及5月 12日萧云儒的《形散神不散》的花粉四处飞扬,影响可能最大,萧氏那篇尤然。20世纪中国散文研究者如范培松、喻大翔,都指出萧氏一文的广泛影响力。(注:见范培松《中国散文批评史》(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和喻大翔《两岸四地百年散文纵横论》(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散文以“散”为名。师陀在《散文忌“散”》中说:

      散文并不是要写得散,而是和其他文体一样,要写得集中紧凑。你可以写景、叙事、抒情、发议论,也可以时而叙事,时而写景,时而抒情,时而发议论,尽你的能力,把风景、人物、议论组成在一个题目下面,但是要分层次,要有步骤,……。[1]

      萧云儒认为散文忌散之说很精辟,同时又指出:“散文贵散。说得确切些,就是形散神不散。”[2]他接着释其神、形二义:

      神不散,中心明确,紧凑集中,不赘述。形散是什么呢?我以为是指散文的连笔如风,不拘成法,尤贵清淡自然、平易近人而言。

      萧云儒的“形散神不散”论,随白云飘扬,散播颇广。王尔龄这样说:

      如果说杂文的特点就在乎一杂字:文章体裁不拘一格,文章内容往往融古今中外天地南北於一炉;那么,散文的特点正在于散。……这散,不是散漫的散,既要用墨如泼,又要惜墨如金,既要撒得开,又要收得拢……有人说,散文忌散。从文章组织上看,这自然是对的。但若从文章的取材来看,散正是散文的特质。要不是如此,似乎反觉无足观了;要是像科学论文那么来写,恐怕也不够有味吧。[3](P35—37)

      另一个声音回响着:

      活泼和缜密相统一,似散不散,既散又不散,或者借用传统的说法,构思精巧,形散神不散。这就是散文结构在形式上的特点。[4 ](P137)

      文学作品的“形”指形式、体裁、组织、语言,指作品各个部份的安排。王尔龄说“形散”,又说组织上“忌散”。难道组织不属于形式吗?另一位论者说散文“似散不散,既散又不散”,则听来只觉玄之又玄,像“道可道,非常道”那类论述一样,难以解惑。“借用传统的说法,(就是)形散神不散。”这句话则表示,萧云儒的理论,已成为20世纪中国散文批评的一个传统了。兹事体大,对矛盾、玄虚的“形散神不散”说,我们非正本清源、慎重对待不可。

      “形散神不散”说乃源自对散文的“散”字的误解。“散”并不是散漫、松散、凌乱、失序。“散”指的是句法,而且仅是句法而已。“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句法整齐,或四或六(“而”为虚字),是骈体文的句式。“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句法长短参差,从二字句到五字句都有,是散体文的句式。在传统中国文学中,散文和古文意义相通(但并不全等);散文或古文,其义与骈文相对。清代学者论文章之学,往往骈体散体并举。

      刘开(1784—1824)说:“骈之与散,并派而争流,殊涂而合辙。”[5](P174)

      曾国藩(1811—1872)说:“古文之道,与骈体相通。”[5 ](P175)

      章炳麟(1869—1836)说:“夫有韵为文,无韵为笔,是则骈散诸体,一切是笔非文。”[6](P422)

      散文一词,常在清代学者笔下出现。王芬(1828—1899)说:“文章之体三:散文也,骈文也,有韵文也。”[ 5 ](P327 )李慈铭(1830—1894)说:“唐代韩柳崛起,竟成大家,河东集中,尚多偶体,限于工力,远逊散文。”[5](P340)30年代郁达夫(1896—1945 )为《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撰写导言时说:“中国向来没有‘散文’这一个名字。”[ 7](P397)他推测散文一词是西风东渐的产品,或者是翻译。郁达夫之说值得商榷。

      朱世英为散文一词追溯渊源,说“直接称‘散文’的是金人王若虚。”[8](P5)王若虚(1174—1243 )在《滹南遗老集·文辨》说:“欧公[欧阳修]散文自为一代之祖,而所不足者,精洁、峻健耳。”又说:“扬雄之经、宋祁之史、江西诸子之诗,皆斯文之蠹也。散文至宋人始是真文字,诗则反是矣。”[8](P5)根据傅德岷的侦探, 则明代的徐师曾(1517—1580)用过“散文”一词。陈柱《中国散文史》一书指出,最早用散文一词的是南宋的罗大经(1226进士)和王应麟(1223—1296)。而罗、王二人,用时都是骈、散对举。罗大经的《鹤林玉露·刘锜赠官制》写道:

      益公常举似谓杨伯子曰:“起头两句,须要下四句议论承贴,四六特拘对耳,其立意措词,贵于浑融有味,与散文同。”

      在另一处,罗大经引用一则对黄庭坚(1045—1105)诗文的评语如下:“山谷诗骚妙天下,而散文颇觉琐碎局促。”[9](P1)

      二 散文(prose,essay):可以随便、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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