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与青年学子论学

作 者:

作者简介:
钱谷融 (1919-),男,江苏武进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代表作有《论“文学是人学”》,《〈雷雨〉人物谈》等。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062

原文出处:
《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内容提要:

立志与读书,是治学前的必要准备;治学的真谛是求真、求深、求创新;为文要有真性情,这便归结到做人。文品即人品,文学即“人学”。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1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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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G45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7030(2001)02-0016-05

      治学前的准备:立志·读书

      为什么大家知道我,因为我写了那篇《论“文学是人学”》,我是批出了名的。1979年后我带了很多的研究生,他们都不错。所谓“名师出高徒”,事实上高徒出名师,是他们把我抬出来的。泰纳有次到巴黎高师讲美学说:我这个人没什么学问和教训给你们。所有的教训无非两种:一种是我们要有天赋,这是你们父母的事,与我无关;另一种是你们应该勤奋、努力,这是你们自己的事,也与我无关。我所能做的呢,就是将美学像植物学一样告诉你们,什么条件之下,植物能够生长。我没有这个学问,但是我有一点跟泰纳相反。泰纳说天赋是学生父母的事情,跟他无关。我觉得每个人都有很多潜在的能力,虽然不是说无穷无尽吧,但是恐怕很难穷尽的。

      今天在座的许多人还比较年轻,还没有完全定型,你究竟将来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自己下定决心,持之以恒,锲而不舍去做,都会成功。歌德说“一个人在少年时候所希望的,到老年时候一定能达到”,这句话一方面是有积极意义的,是“有志者事竟成”了。但我总觉得这句话是说了一个方面,如果一个人少年时候的希望到了老年才能完成,这个希望实现了,但他不一定满意,因为过了很长时间以后,他的思想观念往往变了。所以,我们一生都在做桥梁。《古诗十九首》里边“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是说两个男女之间真心相爱,就因为缺少桥梁,成为千古悲剧。但真有了桥梁,走过来一看却不像你原来想的那样。所以,我们对任何事情并不一定死心塌地相信,有时还要保持怀疑:多半会如此,但未必一定如此。这就给人许多的空间余地,这是一个人自觉自足的力量。既不要盲从,也不要轻信,但也不要什么都怀疑。一个人总要保持心态的自由,保持自己独立的自主的姿态,什么事都自己考虑一下。

      我觉得做人第一要正直,这无须多说,我最看重的是真诚,但真诚并不是说任何时候都一点不假,康德就讲过我没有必要把我内心所想的话都公之于众。我自己怎么想的都公之于众,那没有必要,但我决不说违心的话,你不以为然的,可以保持沉默。在“文革”时代,没有人讲真话,是不能够讲的,但至少保持沉默,不应该讲违心的话,这是做人的一个道理。做学问和做人一样,都要真诚,只有真诚,你才肯把自己的整个身心投入进去。追求任何一桩事情,你不花劳动,不深入下去,你就得不到,你必须钻进去。有的人可能对自己的才能不了解,不晓得自己的长处在哪里,短处在哪里,但作为一个老师,年纪比较大一点,阅历多一点,他就可以发现这个学生哪一方面是他长处,哪一方面是他短处,方可扬长避短。大家知道努力是一件好事,但他不肯努力,他没有努力的动力,非有什么东西刺激他不可,那怎么办呢?老师就要试着让他肯努力。那么什么条件下他才肯努力呢?唯一的办法是让他爱这个专业。无论是搞文学的也好,搞美学的也好,搞数学、物理的也好,他爱好,不需要人督促他也会做;他不爱好,你再督促也没有用。什么事都得靠自己。鲁迅说过:创作终根源于爱;托尔斯泰也讲过:没有爱,你就没有办法从事任何活动,作家成不了,其他的也成不了。王国维讲过做学问有三种境界:第一,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昨天晚上忽然起了西风,一下子碧树凋零。季节变化了,独上高楼,一个人到了季节变化的时候,常常触景伤情,睹物思人了,内心有一种思念。思念才能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我思念的那个人在哪里呀?故而对我们每个人来说,他必定确定了一个志向,忽然他心中有了触动。第二步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就是说,天天在一起,心心相念。到最后嘛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忽然成功了。的确如此,没有确定一个坚定的信念就不会舍得花时间。不肯花精力,就不会成功。

      治学是从读书开始的,书很多,哪一本都想看,可没有时间,那就要看哪些更好、更适当。好书实在太多了,什么叫好书呢?凡是有定评的,千百年来大家都读的就是好书,而且“开卷有益”。那么许多坏书怎么办呢?你也读。凡是流传下来的书都能读,能够流传到上百年以上的没有真正的太坏的书。因为人类的鉴别能力还是可以信赖的,真正的坏书不会流传下来的,所谓的“坏书”尽管它有明显的毒害的一面,但一定有非常可取的一面。我提倡看名著,看古典名著。我提倡看看经典性的名著,它所以经典,就因为有人反复提它,反复说它。比如说莎士比亚,特别是歌德,要不是多少人反复谈,大家都不认识。为什么多少年来一直有人谈?那可见它里面是有好东西的。所以有定评、历久的、经典性的东西,不要认为大家都看过了,你就不要看了。安妮·班纳特在《为什么经典著作是经典?》中说:因为人的眼光,受时代因素的影响,这个时代风行什么,那个时代风行什么,多少时代都下来,还能提到它,可见这个东西的经久耐用,这就是它的价值。而当代的许多作品你看一下,就不愿再看了。所以我还是鼓励大家多读经典性的名著。

      读书有两种,一种精读,一种泛读。哪种书应精读,哪种书该泛读?因人、因时、因地而异,看你需要什么。比如说:诸葛亮在陇中没出山的时候,常常跟孟公威、石广元、崔州平几个人在一起读书、一起玩。他们读书的方法是不同的:亮喜记大略,看一下,了解它的大概就行了;孟,读书要精要熟。这两种读法哪一种好呢?不一定,要看情况。亮是有大志的,在陇中时就知道三分天下,作为一个政治家,只要关注大略就行了;孟有专于学问,作为学问家,对书本就要精、熟。不过,我想诸葛亮并不是所有的书都只关注大略,他也还要精读一部分书的,而孟也不见得每本书都精熟,这是不可能的,他一定有略读的。究竟什么书应该精读,什么书应该泛读呢?其实自己也能分辨,你不能分辨的,问问老师。精读就是要反复阅读,透彻了解,不是读一遍就行了的,特别是在文字方面。有些书虽然文字不好也要读。比如说,秦汉两代之书因难懂而不看,那是不行的。当前的书,当然绝不能轻薄,你要了解现在人们怎么想的,必须要读当代的书。广泛地阅读,也是必要的。比如说,你要了解鲁迅,就一定要了解鲁迅读些什么书,他是怎样成为鲁迅的,包括了解他的家庭,他的社会,等等。两种读法,怎么选择,一定要相辅相成,不能偏废。学习要不要依傍?起先一定要依傍,到你成材了,才可以摆脱依傍,如果从来就没有依傍,那你就不会成材。一定要按部就班,虚心听取别人的意见,多方继承前人的经验。当然,有的经验你还需要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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