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文学在本世纪初曾经历了一场生存“危机”。危机涉及比较文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究竟有无存在的依据。问题的特殊严重性在于,对比较文学有无学科依据的怀疑诘难,主要来自一些学养深厚的著名学者,如克罗齐、狄尔泰、艾尔斯特(E.Elster)、达菲斯(H.Daffis)等人。其中,影响最大最有代表性的是克罗齐。 克罗齐世纪初对比较文学的诘难,体现的是一种基本否定的立场。诘难主要集中在世纪初比较文学研究对象混乱芜杂越出文学范围,学科目的悖谬忽视个性,比较方法不足以单独确立学科基础,基本内容如影响研究、平行研究立论谬误背离文学特性。克罗齐诘难涉及比较文学的几乎所有重要方面,其见解代表了当时学术界对于比较文学学科依据纷起质疑的大部分批评意见。时至今日,克罗齐尖锐深刻瑕瑜互见的批评,对比较文学理论建设仍然具有重要意义,值得学界思考。 克罗齐诘难的主要内容 一门独立学科的形成,其标志是发现自己特有的研究对象,形成明确的学科目的和独到的研究方法。然而本世纪初,处在草创时期的比较文学却远远没有真正找到自己,没有完成自己的学科定位。这突出表现为研究对象混乱,学科目的悖谬,方法论不健全,基本内容多所谬误等等。 研究对象混乱 世纪初比较文学不适当地把神话学、民俗学、翻译学、思想史等统统包揽到比较文学名下,将其笼统规定为比较文学研究的基本对象。比如1900年巴黎国际史学研究学术大会,知名学者巴里在开幕辞中曾刻意明确比较文学的两项任务:研究文学之间的类似,研究民俗之间的类似。在他看来,比较文学是“一种新的科学,它涉及了民俗学、神话艺术、比较神话学等领域,对人类思想史极有兴趣。它超越了文学研究的本体。(注:《1900年巴黎国际史学大会年刊;第6组, 《比较文学史》第41页,巴黎,1901;参见韦斯坦因:《比较文学与文学理论》第173页,刘象愚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沈阳。 )”巴里的主张当然不会是无根之论,或仅仅出于一时心血来潮。早在1887年M.科赫创办的最早一份《比较文学杂志》,已经把神话研究、民俗研究、翻译研究、思想史研究统统包容在比较文学的研究范围之内。 在克罗齐看来,如果认定比较文学是文学研究,那它就不是民俗学、神话学、翻译学或思想史。科赫、巴里等人所推崇的研究,只不过“是博学的标志,不适于对文学做有机的解释”;其目的不是“要人们理解文学作品,不是要人们把握艺术创作的核心”,也不是要确定“文学作品的审美发生原理”或者真正的“创作契机”,而是要讨论“已经完成的文学作品的外在历史(文学丑闻、译作、仿作等),或者与发生学(文学传统)有关的‘题材’”(注:克罗齐:《比较文学》,《批评》杂志1903年第1卷第77—80页。 这篇文章深入讨论了科赫关于比较文学的定义。)。在前者那里,比较文学作为文学研究科目,其学科对象大大超出了文学研究的范围。 克罗齐认为,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比较文学才可能有意义,那就是把比较文学当作世界文学史,当作对文学所做的历史的美学的阐释。(注:克罗齐:《比较文学》,《批评》杂志1903年第1卷第77—80 页。这篇文章深入讨论了科赫关于比较文学的定义。)而文学史本质上只是在历史中延续的文学批评。克罗齐持有一种他所特有的“文学批评与文学史同一”的思想。(注:乔万尼·葛兰西:《贝内代托·克罗齐〈诗与文学〉导言》英文版第Ⅻ页,南伊利诺斯大学出版社,1981,卡本代尔。)因此,无论文学史,还是文学批评,都只限于文学研究范畴。不过对比较文学做此理解,显然不是世纪初比较文学鼓吹者的初衷。 学科目的悖谬 世纪初比较文学在对学科目的的认识上,误解歌德及其世界文学观念,在理论上甚至达到了从幼稚走向悖谬的地步。例如,法国比较文学的创立人J.戴克斯特从世界文学观念出发,竟滑向了世界主义,把比较文学的主要任务规定为替“种族和人的心理”建立基础。按照W.韦斯坦因的概括,戴克斯特“希望各民族文学能在不久的将来消灭个性,融合成一个真正的欧洲文学。而比较文学将在这一过程中起催化剂的作用。”(注:韦斯坦因:《比较文学与文学理论》第171页, 刘象愚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沈阳。)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当时持此观点者并非绝无仅有,而是大有人在。例如F.洛里耶在其《比较文学史:自滥觞至20世纪》的最后一章提出了类似的预言:“理智中的世界主义将消除民族间的差异。人类文明要探寻它自己的道路,坚定地毁灭地方的各种变异。人物性格正在消失,特征正在萎谢,每个地方的每一个人都开始酷肖他的伙伴;漫游世界的旅人发现社会上的民俗人情已经很少差异和别致的细节,这些只有研究古代的学者才能找到。”(注:F.洛里耶:《比较文学史:自滥觞至20世纪》法文本第461页,1903,巴黎;英文本出版于1906年。 )这就在误解歌德误解世界文学的基础上,在忽视以至取消民族文学个性走向抽象理念走向欧洲中心论与世界主义的盲目信条蒙蔽下,不仅把比较文学当成了消灭民族文学思想艺术个性的工具,而且当成了消灭人的个性的工具。 这当然与毕生坚持个性中心的美学观艺术观的克罗齐格格不入。在克罗齐看来,艺术的价值在于个性表现,文学研究实质上是一种阐释人的个性的活动。这是因为艺术作为对于个性的直接洞见,是关于个体的知识。艺术作为直觉表现,其本质即一种“个性化”把握(注:克罗齐:《美学原理》第11页,朱光潜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年,北京。)。文学研究的对象,说到底是作为艺术直觉的人的个性。人的个性实际上构成了“人类历史的一部分,甚至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不应当泯灭,不应当消逝在历史的其它部分中,而应当保持其固有的独特的意义和特征”(注:克罗齐:《美学或艺术和语言哲学》第30页,黄文捷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北京。)。把握个性的逻辑方法惟有阐释一途。这就要求批评通过知觉判断,对艺术直觉做出先验逻辑综合,阐释艺术个性与众不同的特点、意义和价值。文学研究的目的之一,即在于说明与心灵活动其它形式紧密相关的艺术与众不同的个性特点,展现作家作品的原创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