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事实对于学者就是空气” 文学史具有文学与历史的双重品格;是文学与历史的结盟。既然如此,就不可能不受两者的约束。史是过往的事,《大英百科全书》认为“历史一词在使用中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含义:第一,指构成人类往事和行动:第二,指对此种往事的记述及其研究模式。前者是实际发生的事情,后者是对发生的事件进行的研究和描述”(注:1980年版,第8 卷第四61页。)。显然,前者是后者的基础。面对着人类的往事,往古今来之史料,史家学者赞叹不已。孔子说:“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论语·八佾篇》)。孔子所说的文献,包容着历史文件、曲籍和当时贤者两个方面。这和古希腊文中的“历史”(εδreeld),最初是询问或调查的含义是有些相近的。 孔子对当时的贤者的访问或调查就包含这两个方面的内容。他对弟子说:“行有余力,则以行文”。这里的文也是文献、典籍的意思。近代学者梁启超认为:“治科学者,无论其为自然科学,为社会科学,罔不恃客观所得之资料以为研究的对象”。“史料为史之组织细胞,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这可言”(注:《中国历史研究法》,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52—53页。)。对于一个史学工作者来说,史料自然不等于史学;但是史料却是史实的坚实的基础。前苏联院士依·波·巴甫洛夫认为:“事实对于学者来说就是空气,没有它,你就腾飞不起来”。韦勒克在他们的《文学理论》中说,学术研究的第一步工作,就是搜集研究资料,细心地排除时间的影响,考证作品的作者真伪和创作日期。他说,“书目上所记载的一个作品的重印次数与开本,有助于了解该书的成就与声誉;而作品的第一版与另一版之间的不同,可使我们追溯出作者的修改过程,因此有助于解决艺术作品的起源和进化问题”(注:参看《文学理论》第94页。)。也许正是基于此,所以陈寅恪先生在为陈垣写下的《敦煌劫余录·序》中说:“不曾取新材料研求问题者为‘未入流’的研究者”。在他看出来,“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究问题,则为此时代之新潮流”。陈寅恪先生是现代学者,他自然不赞成“史料即史学”的观点,但他从大处着眼,却从小处着手,非常注重史料的价值,并且有着坚实过人的功力。据金岳霖晚年的回忆:有一天他到陈寅恪家里去,正好一个学生前来问学。陈先生告诉他:“你到图书馆去借一本书,翻到某一页,那一页的页底有一个注,注里把你所需要的材料都列举出来了,你把它抄下,按照线索去找其余材料即可。可见陈先生学识的渊博。国学家王国维也是如此。他治学的准则是“收(集)材料‘宁滥勿缺’,组织文章则‘宁缺勿滥’”(注:参看戴家祥:《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治学》,《文学理论研究》1997,4期。)。 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的研究同样是以坚实的史料为基础的。为此,他广采博纳,考异搜遗,编辑出《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和《小说旧闻钞》等一部部著述,在此基础上才推出了他的《中国小说史略》这部著作。在这里也许还要谈到顾颉刚先生的资料积累情况。他一生,从 1914 —1980年,留下的读书笔记约200册,400万言。他在《浪口村随笔·序》中说,笔记者“其为文可以自抒心得,亦可以记录人言,其态度可以严肃,亦可以诙谐,随意挥洒有如行云流水,一任天机。此学术界之小品也”。在他看来,《日知录》的写法并非顾亭林的创造,而是承继《梦溪笔谈》(宋·沈括)、《容斋随笔》(宋·洪迈)之余绪,这是我国文体之一种。1960年冬,他将可作结论的笔记54篇,辑成《史林杂记》初编,由中华书局出版。在中国现代文学历史的研究中,阿英、丁景唐、薛绥之、沈鹏年、贾植芳等人,都作出了自己的贡献。一篇内蕴深厚的文论,常常凭借它丰富的资料组合,不必作更多的理论渲染,便会使人信服。例如,戈宝权在论及鲁迅与世界文学的关系时,并非天马行空似的宏论,而是以平实的量化史料,写出了鲁迅一生的业绩: 翻译介绍了十四个国家剪裁将近一百多位作家两百多种作品,印成了三十三个单行本,总字数超过二百五十多万字,约占他全部著作和翻译文字的一半。翻译作品的国家包括苏联、日本、英国、法国、德国、奥地利、荷兰、西班牙、芬兰、捷克、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国,其中俄国和苏联的作品又占一半以上。……至于在他的创作中,在杂文、书简和日记中涉及到的外国作家,据初步统计,共有二十五个国家和民族的作家达三百八十人之多(注:见《鲁迅在世界文学上的地位》,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页。)。 过去在我们的研究中存在着以论带史和论从史出或史论结合的岐议,这自然需要一个正确的摆法,走向那一个极端,都会有失。或者不妨说,在资料与理论间,是一对难于拆解的互补的话题。仅依材料的一端来说,研究者可能仅从史料的辑结和统计中便会接受到许多可贵的信息。例如说,从鲁迅著译发表的154种报刊、杂志中, 便会理解到他当年进行文艺工作的广泛性和斗争的难难;而他所使用过的138个笔名、 别名,则从不同的层面传达着鲁迅的善于应敌和勇于斗争的精神,以及那个时代的种种特征。 在世界学人中,对于文献的推重,也是不乏例举的。有人说,德国是一个思辨意识颇强的民族;美国则重于创新;日本是很看重于实证的。这话未必科学,但从一个侧面,这反映出世界格局中的研究态势。就现代文学来说,近年来,日本的北冈正子的《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便是颇见实证功力的著作之一。这本书,参阅了多种文献,可谓广采博纳,在比较、考实中发现、疏理了鲁迅是如何吸取资料结构作品,表现自己的思想意向的。为了考本溯源,北冈正子是运用下列资料来考察《摩罗诗力说》的: (1)木村鹰太郎:《拜伦——文艺界的大魔王》(日文)375页,日本大学馆长1902年版。 (2)木村鹰太郎:《海渔》(日文)285页,尚友图书馆1905年版。 (3)滨田佳澄:《雪莱》,173页,日本民友社,1900年版。 (4)八杉贞利:《诗宗普希金》(日文),280页,日本时代思潮社,1906年版。 (5)克鲁泡特金:《俄国文学的理想与现实》(英文)345页,英·伦敦,都克沃斯公司1905年版。 (6)升曙梦:《莱蒙托夫》(日文),收入《俄国文学研究》, 日本隆文馆1907年版。 (7)升曙梦“《莱蒙托夫之遗墨》(日文),载1906 年《太阳》杂志,收《俄国文学研究》日本隆文馆1907年版。 (8)勃兰兑斯:《俄国印象记》(英文)353页,英·伦敦,瓦尔特斯特版,年代不详,序言作于18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