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义文学是一个客观的存在。从《现代评论》、《新月》、《论语》到《文学杂志》、《观察》等一系列卓尔不群的杂志期刊,从胡适、丁西林到徐志摩、梁实秋、林语堂、周作人、萧乾、沈从文、朱光潜等一大批各具情彩的作家和理论家,形成了与中国现代文学史共始终的自由主义文学传统。 这是一股绵延不绝的流脉,也是一座阵角整饰的营垒,有着完整的理论体系和丰厚的创作实绩,是现代文学中唯一可以与另一支生力军——左翼文学相抗衡,救其偏失,补其不足的队伍。可以说,自由主义文学在整体上充实和提高了新文学的人文品位。 与左翼文学祖述苏俄,民主主义文学深受法国近代文化影响不同,中国自由主义文学的价值观念主要来自英美。它的代表作家多数曾游学英美,且过从甚密。他们以个人的权利和自由为终极关怀的对象,严格区分群己,鼓吹法制和有限政府,提倡社会改良,主张文化宽容,反对任何形式的暴力,包括人治、特权、专制以及革命等等。瞿秋白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所用“自由主义”一词即指此。但鲁迅对自由主义文学的态度实际上远不是瞿秋白说得那么简单。 自由主义在新文学以及新文化建设中的贡献和失误,是一个值得重视的话题。本文论述的是自由主义文学的几个重要作家和理论家,对于新文学的人文合法性的证明,希望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揭示中西现代人文精神的会通与转换规律。 20年代:进化一元论的证明 因为新文学是以同旧文学决裂的方式出现的,所以自诞生之日起,就得竭力证明其存在的合法性。合法性的证明可以说是新文学捍卫生存权利,拓展生存空间的生死之战。在这场战斗中,自由主义文学的独特贡献,就在于它从理论和创作两方面,证明了传统人文精神,经过时代的筛选和洗礼,可以作为新文学合法性的重要依据。 新文学合法性的证明,无论思路或标准,30年代都与20年代正相反对。一个显著的区别是,20年代以进化的一元论为各派的共同理论前提,30年代则以文化形态多元论和阶级论的对立互补为特征。 第一个十年,新文学的主要敌人是旧文学——旧的价值观念和艺术规范,因而新文学合法性最初的证明便以“新旧之争”的形式表现出来。新文学阵营里,除了闻一多论《女神》等极少数例外,当时绝大多数人,如胡适之倡“文学改良”,周作人呼唤“人的文学”,鲁迅跟钱玄同讨论世界语,胡适、刘半农、傅斯年否定旧戏等等,对新文学合法性的证明,其原则,推理和结论几乎完全一致。都是从历史进化论(天演论)出发,导出西化一元论的文化史观;进而以生死比新旧,最终得出结论:新文学取代旧文学实在是时代的需要和历史的必然。其中也有区别,如“胡适对于文学的态度,始终只是一个历史进化的态度”,(注: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1922,《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P.150)说过,“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注: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同上书P.28)但胡适之文学“进化”论强调的是工具和形式,他的名文《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通篇谈的都是文学的白话或白话的文学。而周作人之“进化”重心在人,历史的人,“所谓从动物进化的人,也便是指这灵肉一致的人”,“我所说的人道主义,……乃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字,便谓之人的文学。”(注:周作人:《人的文学》,《新青年》五卷六号,1918.12)二者虽各有所重,但道理一也,都持历史进化的立场,把文学的发展理解成一条不断地弃旧图新,由低级到高级的直钱。在他们看来,凡是表现了新思想、新人物、新形式的文学异端皆为合法,而一切旧的、固有的文学传统,包括它的人文内涵,价值观念,艺术形态等等都属非法,理应彻底抛弃。进化论必然导致唯新主义。 以进化论证明新文学的合法性,沈雁冰的观点最具综合性和代表性。他说, 我以为新文学就是进化的文学。进化的文学有三件要素:一是普遍的性质;二是有表现人生指导人生的能力;三是为平民的非为一般特殊阶级的人的。唯其是要有普遍性的,所以我们要用语体来做;唯其是注重表现人生指导人生的,所以我们要注意思想,不重格式;唯其是为平民的,所以要有人道主义的精神,光明活泼的气象。(注:沈雁冰:《新旧文学平议之评议》,《小说月报》十一卷一期,1920.1) 沈的立意显而易见:语体固然重要,但归根结柢,“所谓新旧在性质(即内容——引者),不在形式。”而当我们细考20年代白话文学新的“性质”的时候,便不难发现,从个性解放,恋爱自由,男女平权,儿童本位,到博爱意识,泛神论,自由主义,民主主义,无政府思想,超人哲学,从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我之节烈观》、胡适《终身大事》、郭沫若《女神》,到巴金《灭亡》、徐志摩《再别康桥》、洪深《赵阎王》等,几乎所有新思想新观念,都带着深深的西方色彩。新旧之争隐含着中西之争。 进化论给中国文学带来了一场革命,弃旧图新的丰功伟绩谁也无法抹杀。但其弊病也是致命的:它使新文学唯新是务,唯新是好,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失却任何本土人文意识的认可与支持。疏离传统,也就疏远了平民百姓,结果是步履艰难,险象环生,几度濒临绝境。 在这场新旧中西之战中,章士钊无疑是旧文学和旧文化的维护者,其行其言整体上并不可取。但章的有些见解却相当透辟有力,不同凡响。其《评新文化运动》、《评新文学运动》等文,率先揭破胡适等西化一元论的谬误,反对唯新主义的价值观。章说, 新者对夫旧而言之。彼以为诸反乎旧,即所谓新。今之求新,势且一切舍旧。不知新与旧之衔接,其形为犬牙,不为栉比。……意大利之文艺复兴,其思潮昭哉新也,而曰复兴,是新者旧也,即新旧不可端倪。必通此藩,始可言变。……于时但觉祖宗累代之所递嬗,或自身早岁之所曾经,注存于吾先天及无意识之中,向为表相及意志之所控抑而未动者,今不期乘间抵罅,肆力奔放而未有已。所谓迷途知返,反者斯时,不远而复。复者此境,本期开新,卒乃获旧。(注:行言:《评新文化运动》,上海《新闻报》1923.8.21) 就我所见,洞察新旧文化嬗替的文化—心理奥秘,达到辩证的认识,并且概括为开新与获旧一对历史范畴的,在整个20年代只有章士钊一人。新文学后来的发展,果然证明了章士钊的远见卓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