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小说自然要有主题,小说的主题是什么?一般说是一种深刻的思想,这太抽象。具体一点说,是独到的人生体验,这又太笼统,都没有说到要害上。这是由于这些说法离开了人物和作家的感情和感觉。人生体验和思想只有和人物和作家的感觉结合起来,才可能成为小说的主题。 善于记住感觉以记住情绪,这是许多作家的经验或者是愿望。然而并不是一切感觉都有利于情绪的记忆和表述的。 有些感觉,是不利于情感的自由的发展的。 例如:在你面前有一棵白杨树,如果你正在考虑如何利用它去做建筑材料或者当柴火烧,你所想的就是如何把它砍倒,如何运输,如何脱去水分,如何破开等等,这时,你的感觉完全集中在实用目的上,凡与实用的无关的,或者有冲突的,你就毫不在意。例如那洁白的树皮和绝不旁逸斜出的树枝,都在排除之列,你会毫不可惜它们的被抛弃。如果你因为树枝挺拔而不忍芟除,你就傻了。 假如你是一个生物系的大学生,你的感觉就集中在它是一种乔木,而不是灌木,在冬天的北方它是落叶的,等等。这是一种科学的态度,你的感觉必须是严格客观的,不能带任何主观感情,带上感情就不科学了。 不论出于实用的还是科学的目的,人对于客观事物都会有感觉,但是这种感觉,与艺术感觉不同,它们的特点是理性的客观的,是抑制主观感情色彩的。 科学家甚至不相信自己的感觉,害怕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歪曲了客观事物,因而发明了不受主观影响的各种仪器。 然而艺术家的感觉却不同,感觉的情感色彩是它的生命。 没有情感的感觉是死的,不可能有艺术生命的。 富有情感的感觉是变幻的,随情感的变幻而变幻的。 同样是白杨树,在抗战时期的茅盾眼中,它是一个挺立在北方广漠原野上的哨兵。而在五十年代,在流沙河眼中,它是一枝闪光的长剑,在暴风雨中宁愿折断也不愿弯腰。 正是在这自由变幻的感觉中,茅盾和流沙河传达了他们的感情。如果他们死死认定白杨就是白杨,那还有什么艺术可言呢? 举一个更浅近的例子。 假如在我们面前有一碗面条,做得很咸,很难下口。 从实用的角度来说,要尽可能逃避吃这样的面条。 从科学的角度来说,之所以不好是由于盐放得太多了,改进的方法是控制放盐量。 如果一篇文章光写了这些东西,肯定是很枯燥的。 如果,你不是这样看,你觉得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这蹩脚的面条。 你可以设想,你孤身一人从北京来到一个偏僻的山城,住在一家机关的招待所里,而且病了,你很迟来到食堂,本没有什么胃口,也不指望有什么可口的饭菜,何况又过了开饭的时间。 没有想到,居然有一张桌子上放着一碗面条,在等待你。 一个大师傅笑脸相迎,显然这碗面是特意为照顾远方来客而准备的。你自然十分高兴,满怀感激之情坐下吃面。 然而这碗面却很不好吃,咸得可怕。 这时你想到,如果直接流露出不满,或公开表示面条的质量不行,就可能损害大师傅的自尊心,特别是他那一片好意。于是你强制自己,做出十分欣赏大师傅的手艺,吃得很馋的样子,大师傅的脸上出现了从心里发出来的笑容。 第二天,你为了避免再吃到那样可怕的面条,便提早去食堂,自己选择饭菜。但是——一碗同样的面条已在桌子上等待你了。这显然是你昨天对大师傅的鼓舞造成的结果,你只好把这同样难吃的面条吃了。 如此再三。大师傅越是殷勤有加,你越是要忍受那可怕的咸面条。 最后,你要离开了,你对大师傅的感情如何呢? 如果下一次要你再来这里,你是不是一想到那咸面条就觉得不寒而栗呢? 然而张洁就不是这样,她在叙述了上面的故事以后说:如果要我再来这里,我还是要来,虽然,我知道那里仍然有一碗那样的面条在等着我。 这就是说,在张洁的心灵中有一种比味觉不适更重要的东西。味觉是一种生理的感觉,满足生理需求是人生存的基础,这是一种实用的价值。然而在张洁看来,大师傅的热心服务,主动关切的情感,还有自己对大师傅的理解和同情,无疑更为重要;尽管这种情感不是实用的,不能当饭吃的,但是对于艺术形象来说却是非常能感染人的,能加深人对人、人对自己的情感的体验和理解的,因而它是很美的。 这是另一种价值,叫做审美价值。 从实用价值来说,饭菜做得可口的,是水平高的大师傅,从而情感的审美价值来说,饭菜做得好不好并不太重要,如果他是出于真诚的情感,执著的情感,他就是可爱的。 在日常生活中,实用价值自发地占着压倒优势,而在艺术形象中情感的价值占着优势。实用价值很高的东西,很可能是没有审美价值的。英国作家罗斯金说:“少女可以为她失去的爱情而歌,守财奴不可以为他失去的钱袋而歌。”因为为失去的爱情而歌是出于情感的目的,是美的,而为失去的钱袋而歌是出于实用的目的,是丑的。 在艺术形象里,如果你能让情感占着优势,使之不但不为实用的需要所压倒,而且还超越于它,你的形象就会以一种不同寻常的姿态出现,就可能引起读者的潜在的惊异,导致他内心的无意识注意的集中,使他的兴趣被引起,他的情感被激活。这种情况给你一种新鲜感,由于其“陌生化”而有强烈的效果。这是一种价值的陌生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