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比较的角度看中国气论对文艺审美的介入 在中国哲学中,气是最基本的物质元素,也是宇宙万物生化的动力与媒介。气论在中国哲学的系统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而且对于人们的审美观念以及文艺创作实践都有十分普遍的影响。在古希腊,气与水、火、土是构成一切事物的四种根,这四种根处在轮番的结合和分离之中,使万物产生和毁灭。但在以太一和无限为本原的二元论哲学中,精神才是使万物拥有形式和本质的真正实在,物质元素始终是第二位的,或者不完善地打上了精神的印记。原子论观点为宇宙的自然科学观开辟了道路,但并未成为美学关注的主要对象。那么,中国气论中,“气”的内涵究竟又是什么?这关系到本文论述的主旨所在。在笔者看来,李存山先生对“气”的界定最为精赅,他说:“中国哲学的‘气’概念是指化生万物的元素和本原,是指至精无形、充盈无间、能动的、可入的、无限的物质实体。”① 作为一种万物始基性的实体,中国哲学中的“气”与西方早期哲学中的物质观是相通的。首先,气是无形的,这是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中对气的基本特征的共同认知。《老子》《庄子》和《管子》中所谈到的“气”,都是一种作为万物元素的无形的物质。但这种无形之气,又可以变成有形之物。而在古希腊哲学中,伊奥尼亚学派的创始人泰利士把“水”视为万物的始基,后来的阿那克西美尼则提出万物的始基是“气”。其后的赫拉克利特又提出了万物的始基是“火”。这三种物质都是不定形的,也可称为是无形的。正如叶秀山先生所指出的:“他(阿那克西曼尼)和阿那克西曼德一样认为始基是物质的,无定形的,所不同的只是他明确提出一种新的物质形态——气,以代替泰利士的水。”②无形,无论是中国哲学还是西方哲学,都是气的一个基本规定性。东汉王充就说:“非物则气”(《论衡·纪妖》),北宋思想家张载说:“太虚无形,气之本体”(《正蒙·太和》)。黑格尔概括性地指出:“这便是我们对古代的伊奥尼亚哲学所要说的。这些贫乏的抽象思想的重要性就在于:一、理解到一切事物中有一个普遍本体;二、这普遍本体是无形的,不带着感性的观念。”③ 其次,气的连续性和运动性。中国哲学所讲的“气”,是通过阴阳互动而不断运动,并且是连续的,构成浑然整体。《老子》《庄子》及后来的思想家们所提出的“一气”,就意味着它是一个连续的整体,而同时又是阴阳互动的。如《淮南子》中所说的“天地之全和,阴阳之陶化,万物皆乘一气者也”。(《淮南子·本经训》)此处以李存山先生的阐发说明这一点,李存山先生认为,“它(中国哲学中的‘一’或‘一气’)的哲学含义相当于古希腊伊奥尼亚哲学‘从一切产生一,从一产生一切’的‘一’……古希腊伊奥尼亚哲学家的‘一’兼含连续和底层(即本质)相同二意,中国气论哲学的‘一’或‘一气’是与伊奥尼亚哲学的‘一’意义相同的”。④ 然而,中西哲学在其不同的发展过程中,也赋予了“气”这个始基性的概念以深刻的差异性及不同的功能。此处只是略举一二以导入本文的论题之中。中西哲学中的“气”,都是物质性的实体范畴,而在其发展中,西方哲学中的“气”,更多地具有了物理学的性质,尤其是原子论兴起之后,古希腊的哲学家用原子的观念来解释“气”这样的始基性元素。叶秀山先生指出:“从吸取毕达哥拉斯、爱利亚学派学说的基础上,从阿那克萨哥拉的土壤上长出了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学说。而同样的辩证法,迫使留基波、德谟克利特用唯物主义精神认真解决巴门尼德的‘一’与‘多’的矛盾,无论在‘质料’和‘动力’方面,都用原子论的唯物主义加以统一,加以解决。”⑤那么,原子论来解释始基元素的根本之处在哪里呢?就在其不可分性。叶秀山先生说:“据艾休斯记载,在留基波和德谟克利特看来,有些东西是不可分的,它们没有部分,不可能无限分割。”⑥既然是不可分的,当然也就是不可入的。中国的气论则在中国哲学的本体论中成一条主线。先秦以降,汉代的淮南子、王充,唐代的刘禹锡,宋代的张载,明代的王廷相,清初的王夫之的学说中,气都是作为最重要的本体因素存在的。中国哲学中的气,是以阴阳交互运动作为基本存在形式的,它虽然是一体化、连续化的,但又是可以介入的。在气的聚散过程中,从无形之气到有形之物,都在其中展开。张载所言:“气块然太虚,升降飞扬,未尝止息,《易》所谓‘氤氲’,庄生所谓‘生物以息相吹’、‘野马’者欤!此虚实、动静之机,阴阳、刚柔之始。浮而上者阳之清,降而下者阴之浊,其感通、聚散,为风雨,为雪霜,万品之流形,山川之融结,糟粕煨烬,无非教也。”⑦作为气论的重要代表人物,张载所讲的气的变化过程,是可分而可入的。 中国的气论哲学,其作为物质的实体是自不待言的,西方哲学中的“气”,作为万物的始基元素,其物质属性更是鲜明的。但从古希腊哲学开始,物质与精神就分判两途。这种二元对立一直延续到近代哲学。中国的气论则是从身体的血气到道德正气、创作志气,都连通一气的。这也是中国气论广泛介入艺术思维和创作呈现的重要渠道。李存山先生的论述在这方面给我们以很大的提示,他说:“肯定物质能够思维,精神不是物质以外的另一种实体,这是中国气论哲学的合理思想。尽管这一思想缺少实证科学的基础,长期处于素朴、天真、猜测的水平,但与西方哲学相比,它的历史地位仍应予以充分的肯定。西方早期的唯物主义哲学家也曾像中国气论哲学家那样,把灵魂看作是‘灵气’、纯粹的‘火’或精细的‘原子’,但他们未曾明确提出物质材料从‘无知之本’向‘有形之神’的转化问题。”⑧如果从文艺审美的角度来看,李存山先生的这个观点,不仅说明了中国气论之所以不同于西方哲学“气”观念的区别,更揭示了中国气论何以能够在文学艺术有关文献中广泛存在,而且成为中国审美观念的突出特点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