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现实主义,一直有话想说,不知从何说起。近读童庆炳、陶东风所作《人文关怀与历史理性的缺失》(载于《文学评论》1998年第4期,以下简称《缺失》),觉得有了一根拐棍。拐棍也者,借此说开去的由头而已。从根本上说,即对于所涉及的那个现象,我也认为有“再评价”的必要。而在从什么角度和如何进行评价上,看法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 关于“现实主义冲击波”引发的讨论 我在这里使用“现实主义冲击波”这个词语,是作为一个代码,而不是作为一个外延有界定、内涵有实指的概念。这个词语从来就没有成为这样一种概念。与此同时,还有一系列相近的词语,包括“回潮”、“新浪潮”、“回归”,也包括《缺失》所用的“新现实主义”。这些词语的使用者都自称与“冲击波”有着内涵和外延上的差别,但它们自身其实也还没有真正成为有定义的概念。我说的“代码”,就是把它们全都包括在内。 我想这个事件其实是批评家们弄出来的。当然,按批评家的说法,是出现了这样一些作品,引起了关注,然后由他们做出了这样的归纳,从而引起了更大的关注。但是在我看来,如果只有这些作品,没有他们的归纳,成不了这个事儿。而他们的归纳,并不是建立在认真和正确地解读这些作品的基础之上,除了一些有意无意的误读,还有不少作品中并不存在的东西——我称之为“预支”和“透支”,以及作品中本来有,但被批评家视而不见的东西,即被批评家截留“坐支”了。经过这样一番预支、透支和坐支,批评家归纳出来的东西,就与他们据以作出这个归纳的作品(更不要说作家),出现了较远乃至甚远的距离。他们最初的想法,可能确由这些作品引起,但在进行归纳时,却加进了他们自己的东西。针对同一批作品,为什么会出现好几种归纳性词语?除了不同的解读,恐怕也与不同的批评家加进去的东西不同有关。其实谁都能看出来,“冲击波”一类说法都带有明显的引导性,也就是说是在倡导某些东西。这原倒也无可非议。但有一条必须牢记:它归纳的只是那些作品的某个局部,有时还是被有意无意误读了的局部,所以万万不可再反过来用这个归纳去认识相关的作品和作家,以为它们和他们就是被归纳的那个样子。 与“现实主义冲击波”相关的,还有一个“三驾马车”的说法,也需要略作辨析。 “三驾马车”语出何典,我一无所知;只知它指的是我们河北的三位作家:谈歌、何申、关仁山。以我的看法,这是三位很不相同的作家,彼此差异很大的作家,通常情况下很难放在一起来谈论的作家。然而他们还是被捆在一起了。把他们捆在一起的那根绳子,就是“现实主义冲击波”。一张国家级专业大报的头版上,出现了这类大字标题:三驾马车带动河北文坛前进。也是我闲的,写了篇千字文,叫《莫名其妙》,表示了一点异议。不料过了一阵,我突然发现自己已被一些想把“三驾马车”灭掉的人引为同道,说“陈冲是否定三驾马车的”。这就更加莫名其妙了。但怪也有怪的缘故。若让我自己做个精确的表述,我的确是否定“三驾马车”的,但仅限于这个不知语出何典的提法;而对于这三位作家中的每一位,我都是充分肯定的,虽然细论起来,各有千秋之外,或还略有高低之分。前提是:分开看。硬要捆在一起对待,那就什么都讲不清楚。 逻辑很简单:“三驾马车”这个词语,是另一词语“现实主义冲击波”的派生物。后者的归纳只是选取了这三位作家的部分作品中对它有用的那部分,而且中间还有预支、透支、坐支和误读。如果有哪位批评家肯给他们三位每人写一篇作家论,那当然功德无量,人们自会看出他们各自的价值和彼此的不同。不过要解决眼前的问题则容易得多:你只要读一读关仁山在被捆进去之前所写的《红旱船》,读一读谈歌在被捆进去之后所写的一些笔记小说和《短篇二题》,便可一目了然。 上述两个关键词语辨析完毕,可以进一步考察由此引发的讨论了。 与过去的所谓“现实主义大讨论”相比,这一回的不够大,且短命。但过去的大,其实是运动。运动了一回又一回,越弄越糊涂。现实主义毕竟是个文学命题,运动里也就用开了文学词语,可是文学词语又和运动有矛盾,结果自然是更有力量的运动把文学词语搞得一塌糊涂,然后再用这一塌糊涂的词语搞运动。偶尔也有不了了之的时候,但多数时候都有结论。一塌糊涂的词语虽然搞不清文学问题,结论却由非文学的范畴来做,并不妨碍结论的产生。不过既然这结论是非文学的,不必再经过什么讨论,过段时间它自己就失效了,因而下一次“大讨论”时,一切又从头开始。把建国以来几次大讨论鸟瞰一遍,就会发现每次讨论的实质上都是那几个问题,而其中没有任何一个得到过真正的解决。这回的讨论情势上有所不同,即不像以往那样的有组织有领导地开展起来,而是有兴趣的一拥而上,很快就把那些从来没有解决过的老问题全翻腾出来了。三下五除二,连现实主义究竟是什么范畴的概念都成了问题——是创作方法?文学流派?是一种“精神”?一种意识形态表达?一种“主义”?什么是它的哲学基础?或它为什么要有哲学基础?于是又一哄而散。这个讨论其实也是“冲击波”的派生物,而“冲击波”本是想轻轻松松做一点倡导,并没打算费这么大的笨脑筋,因此这个讨论到这儿也就终结了。 我想,对于现实主义,我们中国人其实从来还没有自个儿好好地把它研究过。 正如《缺失》的表述所显示,一提现实主义,马上就想到恩格斯。这当然没错。可恩格斯毕竟不以文学理论为主业,他的有关经典论述,有好几封著名的书信。但他关于现实主义的经典定义却不是那么容易理解和把握的,于是就得有别人来“阐释”。事实上,现实主义传入中国时,中国人就是拄着苏联拐棍开始认识它的。具体讲,就是这个现实主义,不是由现实主义理论家,而是由“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家给我们阐释的。它本身就是一团乱麻。不过其中有一条精髓,至少是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样一幅图景:一些有代表性的现实主义作品,例如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的作品,都是推动历史前进的进步作品,但写出这些作品的作家,却没有进步的思想,例如托尔斯泰的世界观是反动的,巴尔扎克则是政治上的保皇党;他们之所以还能写出进步的作品,是因为他们的现实主义精神“战胜”了他们的反动的世界观和政治立场。我的这个印象也许有些误解的成分。但应该承认,这种说法本身还是相当自洽的,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儿。其实我们很该琢磨琢磨,这样一种思路,这样一种思维方式,累赘不累赘?累人不累人?一个毕生著作极丰的作家,如果时时处在一种自己跟自己“对着干”、这一半要战胜那一半,而且一回也不能是那一半战胜这一半的精神心理状态下,他能写得下去吗?能活得下去吗?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浪漫主义作家如雨果,作品同样发挥了巨大的进步作用,而他的世界观如何,政治立场又如何,几乎很少受到注意,原因无非是用不着以此论证浪漫主义精神“战胜”了什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