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艺术作为思想解放的产物,在80年代曾经风靡一时。然而,进入90年代,随着社会经济氛围的总体转型,先锋艺术的身份变得日益暖昧、日益复杂,甚至在相当程度上可以说,先锋已经成为变化迅猛世界的旁观者,或许可表述为:先锋正在成为“后卫”。 在我的研究中,我并不将小说、美术、音乐作为“史”来研究,而是作为“知识范型”来研究,不关心排行榜上那些自封为前卫的或时髦的艺术家,只关注具有文化学术意义的文本与创作,将一些尽管时髦一时,但不具有文化表征意义的作家、画家、歌手淡化掉,而将我所关注的具有思想推进意义的“沉默的一群”的创作,作为这一时期的意义延伸的“问题表征”来处理。作为学术史描述,我力求客观而非面面俱到地评述各种存在的文化现象和为人物排座次,并不以个人的好恶决定取舍标准。当然,任何阐释都必然会带有论者的自身思想烙印,这也是反复被当代解释学所证明的道理。 一、小说叙事技术化与先锋身份焦虑化 也许,90年代的小说是最领风骚的,但它也是最为寂寞的。因为,它再也不是艺术领域中一道最明亮的风景线了。据中国作协统计,80年代长篇小说的年产量不超过100部,可到了1993年,就已经超过200部,1994年接近400部,1995年为700部,1996年据说已达近千部,1997年和1998年几乎超过1000部,到了1999年,一些知名作家已经公开向媒体坦言,自己基本上不看当代的长篇小说,因为这既费时又是低水平的重复。 这种愈演愈烈、粗制滥造的小说,这种大多兑了水分的小说,这种人人都可以将自己私生活一览无余的所谓“私小说”,却促使读者日益扭身而去。它败坏了读者的胃口,使读者收回了期待视野而将目光投向了其它更为现实的行业。小说的旺年旺季却如此背运,一方面是由于小说的粗制滥造和过分的欲望化使读者感到其中精神的贫瘠,另一方面是由于过快的生活节奏让人很难再读完厚本的虚构小说。1999年一开始,不少纯文学刊物就纷纷宣布倒闭,实行了商品社会冰冷逻辑的“安乐死”。 此外,小说在形式上愈来愈玩“叙事魔方”而远离生活本身,因此,尽管小说出版年复一年日益增多,但读者却年复一年日益减少。虽然《大家》等刊物推出联网作家,甚至以重奖来招徕读者,甚至作家刘震云闭门八年写出长达200万字的超长篇小说《故乡面和花朵》, 仍不能恢复小说在80年代那种一部风行而天下争阅的盛况。小说回到了想象虚构叙事,回到了个体私人内语言的描写,回到了语言的重新组合,不再负载小说以外的精神及道义,小说只是小说。于是,充满语言游戏的小说,在当代文学中已不可能再领昔日的风骚了。 一,本能欲望写作与私人化写作 更深一层看,小说创作事实上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写作危机。当某些作家打出文学世俗化旗号时,他们强调的是一种私人写作,写本能、写欲望、写生存的浅层次状态,于是,在现代化即世俗化这个新神话面前,他们以世俗化为依据,不加分析地否定一切崇高、神圣和一切有关价值的问题,全身心地告别精神而回到私人性的欲望化写作。但殊不知,现代化是从中世纪神学的压制下逃离出来而标榜人的合法性的,而现代的作家在标榜人的合法性时并未遭受到神学的压制,相反,他们是在反人性、反人的尊严、反人的深度的时候,一步步地张扬了人的兽性成分,或者说告别了人性而逐渐走向人的自然性。 其实,福科早就发现,现代的先锋派文学与学院派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正是在大学教师和学生的阅读评论中,先锋文学才得以通过选择权威化和制度的合法化发挥功能,因此,大学在现代先锋文学的传播和再生产中,既是权力操作者,又是话语的接受者和播撒者。小说不再成为思想传播的重要渠道,而是成为作家玩弄叙事的狭窄领域,以及搞当代文学的大学教师的研究对象而已。这或许可以说明,小说创作是怎样变成文化游离中的本能叙事的,成为游离于时代发展之外的个体的身体自恋的玩弄者,成为现实价值之外的冷漠旁观者。于是“文学革命”变成了个人角色化的转换,叙述人据说不再超越叙述而成为叙述中的一个自恋角色。小说展现的仅仅是一些卑微灵魂的卑微生活,以及卑微的欲望和卑微欲望的些许满足。小说不再成为大众反省生活、直视灵魂和感悟世界的窗口,也不再具有文学自身的超越性和提供他者经验的参照性,而仅仅成为世界沉沦中的自我身体抚摩的确证。 更引人注目的是,近几年小说领域滋长这一重写私人话语和本能欲望的氛围。我认为,当代作品中对“个体”或“身体”欲望写作的关注,以及其向世俗性写作发展的理论根据,都有其合法性的一面。我承认人的合理欲望,不否定人的合理欲望的表达,认为在“文革”否定人的合理欲望之后,应该给真正合理的欲望正名。但是,我强调“度”的问题。如果不能把握好人与神、人与兽之间的度,人一方面可能被重新异化为神,重演那种世界性的神话灾难;另一方面,如果不把握好人的生存之间的状态而滑向兽性,同样也会出现大面积的兽性爆发。历史上,尤其是20世纪人类历史中的几次兽性大爆发和欲望大暴露,仍然存在我们痛苦的历史记忆中。 90年代的小说创作,在告别政治话语时,仍在一种虚假的个体私人生存意趣上从事着暖昧的语义缠绕,甚至满足于在个人欲望话语的泡沫中剔除残存的诗意。但是,我仍可以有理由乐观地认为,文学将在告别“政治化写作”与“欲望化写作”之后,走出写作困境和价值迷茫,找到自己真正的“生命写作”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