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是批判的艺术,思辩的艺术;同时又必须同任何美文学的文体一样,以与内容相和谐的表现手段刺激读者,使之获得满足感,获得艺术欣赏应有的美感体验,这种美感又不仅是愉悦人的闲适趣味。 一切文学的目的都在于解悟人生,开掘人生,诱导人思索人生。就这一目的说,杂文是最直捷、最针对人生问题、最具震慑性的文体。关于杂文的战斗性能,鲁迅作过十分精辟的界说:“是在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且介亭杂文·序言》)鲁迅并且将杂文拟之为武器中的匕首和投枪。这些都是就“文学是战斗的”(《叶紫作〈丰收〉序》)这一意义上的直捷性和针对性而言的。由于现代中国杂文艺术的大师和奠基人的这些经过历史验证而不谬的精确论断,人们对杂文干预人生的功能是有共识的;但对于保证这种功能的美学机制,虽也有不少论述,迄今似乎还没有像小说、诗歌、戏剧等姐妹文体那样的系统的规律性的又且能孚众望的理论建树。因而,从马克思主义文学观的“美学的和历史的统一”的评价标准来说,杂文的艺术方法一面的阐释尚是一个薄弱环节。倘若不安于凡文体中无类可归的文字一律称之为“杂文”的笼而统之的概念,则杂文的艺术特性之界定,是值得文论家为之努力的。 杂文作为一种美文文体,是本世纪新文学兴起后的新创,首先是其奠基人杂文大师鲁迅的业绩。当然,任何新创的文体都有其传统的渊源,人类文化上的创造,赤手空拳凭空建立的事情是没有的。人们可以认为,唐宋人的某些散文如韩柳的《杂说》、《三戒》,皮陆的某些讽世短文,欧苏的某些史评和时评,明人小品中讥刺世情的小品,都是现代杂文的先河;甚至远溯到战国策士喻时政的短策和诸子中设事喻理的某些片段,都可视为杂文的滥觞。但无论怎么说,历史上的这些近乎“杂文”的篇什,都是偶尔无意为之,或寄附于其他文体,未曾从一般的抒情、叙事或议论性的散文中独立出来,成为一种公认的、自具格局的固定的文体,即作者是有意地为写“杂文”而写杂文的。这后一点很重要。鲁迅在论中国小说文体时曾说:“唐人始有意为小说。”这话的意思是,唐代以前已有大量的故事谈片,但都依附野史、杂说等文体,作者未曾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写小说,都只能算是小说艺术的雏型。唐人传奇出,才开创了合于现代小说概念的小说文体。其关键就在唐人的艺术觉醒,当作一种独特的文体“有意为小说”,而使小说从野史稗官和平常纪事文体中独立出来,开创了小说艺术的新纪元。此理和现代作家的“有意为杂文”而使杂文艺术从抒情叙事说理的散文文体中独立出来,成为一种特殊品味的文体相同。也正如带有文学性的新闻纪事如通讯、特写之类久已有之,直到本世纪以捷克德语作家基希(1885—1948)为代表所创造的有意为之的报告文学出现,文学领域中才有这一新兴的文体一样。 撇开了杂文创作主体各自的个性风格,杂文在其实践史中体现了共通的美学机制,综览鲁迅以来的杂文现象,大致可总结出如下各条: 第一,杂文艺术之所以为广大读者所欢迎,所共鸣,首先因为它出生的条件,它是与中国人民的地位、处境和命运一致的“奴隶的语言”,即“敢怒而不敢言”之言。这既是杂文的战斗内容的本质,也是杂文美的本质,是马克思主义文学观“美学的和历史的统一”这一基本艺术规律在杂文这一文体中的体现。杂文艺术滋生于北洋军阀和蒋介石政权封杀一切人民心声的时代环境中,人民曲折地求生,杂文也曲折地求生。代表人民意旨并承担启蒙责任的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不得不冲破重重禁锢和干扰,在魔掌的指缝中宣泄。通常要以曲笔、反讽、声东击西、旁敲侧击、指桑骂槐、打擦边球、打叭儿以斥主事、击要害时顺手牵出同类的丑行等多种表现方法,开拓其意蕴的多面性和批判的深刻性,使权力者及其臣仆防不胜防,并在实践中发展了有效的技法和手段遂行其战斗任务。诚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但绝不落入客观主义的冷嘲,更和涎皮笑脸的逗趣打诨和卖弄才情的廉价情调无缘。即使是冷静的辨析和貌似悠闲的放谈中,也包藏着分明的是非和强烈的爱憎,怀着庄严的人生使命感。如果说,悲剧的功用是使悲痛和恐惧得到净化,从而获得苦痛情绪的化解;那么,杂文的功用就是使愤怒和敌忾情绪净化而达到舒解愤懑的心理平衡。这应该是杂文艺术最根本的美学机制。 任何文体一旦建立,其形式逐渐固定,便会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形成某种类似模式的或曰规范化的表现特征。否则,这种文体就不能显示其独特性,甚至失去其存在根据。杂文亦复如此,由鲁迅所创导的这一文体诸要素由后人承袭了,无论创作者的主体风格如何风姿各异但众所公认的(鲁迅风)杂文文体的体性不变。于是,机械论者便提出了诘难:既然鲁迅的杂文是对敌斗争的文体,那么时过境迁,杂文岂不是已完成了使命而应该消歇了么?或即使存在也必须改弦易辙了么? 机械论之所以为机械论,就是因为他们认为世界不是永远运动着的过程,或到某个历史阶段就可以停滞不前。杂文诚然是批判的艺术,对现状不满乃至带有叛逆性的艺术。社会的有形构成和文化、文明是无止境的,先进和落后、新生和腐朽的对立冲突也是永恒的,否则,社会就凝固了,这是常识以下的道理。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不要说新的负值势力会不断出现,而且个体和群体都不能脱离传统而生活,而参加社会运作;传统的积弊是顽固的,它们附着于人们而又常以新的面貌纠缠着人们。比如鲁迅所指陈的“国民性”,至今还以本生的和派生的,原生态的和更新的诸种色相困扰着社会。因此,批判的艺术是永生的,杂文不能或缺,除非世界真的毁灭了。当然,外部力量会使杂文的命运有起落,但纵使万马齐喑,杂文的火种仍在人们的心头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