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纪20年代初,茅盾出任《小说月报》主编,在他的倡导和推动下,以《小说月报》为主要阵地,展开了一次长达十个月之久的关于“自然主义”的讨论。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声势,参加的人员和发表的文章亦不很多,但它是中国亘古以来第一次具有严格意义的关于创作方法的论争,也是本世纪自然主义创作方法的唯一一次讨论。仅此一点,就有着不平凡的色彩。由于茅盾是我国文学泰斗,而自然主义在我国名声又不好,所以许多论著史书对这次讨论讳莫如深,或者一字不提,或者几笔带过,或者避实就虚进行善意地曲解和遮盖。本世纪即将结束了,在纷纷进行“百年文学反顾”的时候,我们不应忽略这一有意义的文学现象。 一 讨论的文学背景 这次讨论,表面上看是以茅盾为首的“人生派”因倡导自然主义诱发的,而实际上是当时一度陷入困境的文学状况引起的。看清这一点,有助于我们了解这次讨论的意义。 从史料上我们看到,“五四”至1921年形成中国文坛格局的主要是两家文学:一是“问题文学”,即“问题小说”、“问题剧”;二是旧派文学,主要是鸳鸯蝴蝶派的作品。 “问题文学”创作热潮的兴起,主要是“五四”前后到1921年。“五四”时期,是一个充满现实精神和思辨气氛的年代。面对着因急剧的时代变革而提出的各种严峻的社会或生活课题,新文学作家们如饥似渴地吸收外国各种现代思想,来不及消化,就急于用来思索和解说那些社会人生问题。尽管这股创作热潮能够较真切地及时地反映出“五四”时期一部分青年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揭示了现实丑恶,有助于启示青年读者探索人生社会问题,但从整体上看,除鲁迅等极少数作家外,大部分创作还很幼稚。很多作者的创作不是从生活的观察体验出发,而是从哲学或社会人生问题的讨论中的某一命题出发,然后将“问题”或“观点”通过一些简明的故事或单薄的形象加以阐明;满足于提出和讨论问题,而又急于为问题“开药方”。这种创作倾向,茅盾认为总的病根是不作实地观察,不重视客观描写,具体说有以下三方面的缺憾:第一,对要写的生活状况不熟悉,勉强写来,“总要露出不真实的马脚”;第二,作品中硬是“渗杂许多作者主观的心理,弄得非驴非马”;第三,“过于认定小说是宣传某种思想的工具,凭空想象出一些人事来迁就他的本意,目的只是把胸中的话畅畅快快吐出来便了,结果思想上虽或可说是成功,艺术上实无可取。”(注:沈雁冰:《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小说月报》第13卷第7号(1922年7月)。)这种现象到1921年左右,并不见有好转的趋势,反而“愈蹈入空想和教训”。(注:李之常:《自然主义的中国文学论》,《文学旬刊》第46、47期,上海《时事新报》,1922年8月11日、8月21日。) 鸳鸯蝴蝶派滥觞于20世纪初叶清末民初之际,至袁世凯称帝前后趋于鼎盛,《新青年》等进步期刊的出现,才开始打破他们独霸文坛的一统局面。在新文学阵营的打击下,他们的创作活动有所收敛。“五四”后期,他们又恢复了生气,一度中断的鸳鸯蝴蝶派的大本营、在当时的小市民阶层中有相当影响的《礼拜六》于1921年3月复刊,再加上原有的和新创办的《星期》、《红杂志》、《快乐》、《红玫瑰》等刊物,大有重霸天下之势,而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占领着艺术消费的主要市场。用现在的观点看,鸳鸯蝴蝶派的作品也有一些是具有可读性的,对本世纪中国通俗文学的发展亦不无作用,其中一些作者还是从政治斗争激流中勇退的文人学士。但从整体上看,存在的弊端甚大:一是以单纯的“消闲”“游戏”为创作宗旨。文学本来就有娱乐的功能,单说此意无可厚非。问题是鸳鸯蝴蝶派把这种功能唯一化,以博读者廉价的一笑为己任。同时,打着“消闲”的旗号,把小说写成“嫖学指南”、“妓女起居注”、“黑幕展览”。叶绍钧批评道:“无论什么游戏的事总不至卑鄙到这样,游戏也要高尚和真诚的啊!”(注:《文艺谈(三十七)》,《晨报副刊》1921年6月12日。)茅盾则更直接指出:“小说家本著他们‘吟风弄月文人风流’的素志,游戏起笔墨来……竟空撰男女淫欲之事,创为‘黑幕小说’,以自快其‘文字上的手淫’”(注:沈雁冰:《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小说月报》第13卷第7号(1922年7月)。)。二是思想性“卑陋不足道。”“他们对于国家大事乃至小小的琐故,全是以冷嘲的态度出之,他们没有一点的热情,没有一点的同情心。”(注:郑振铎:《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二集《导言》。)“言爱情不出才子佳人偷香窃玉的旧套,言政治言社会,不外慨叹人心日非世道沦夷的老调。”(注:沈雁冰:《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小说月报》第13卷第7号(1922年7月)。)三是艺术性粗糙。首先,缺乏对艺术的忠诚,“满纸是虚伪做作的气味”。很多人的创作都闭门造车,凭空想象出一些人和事,或在旧书上抄袭加杜撰而成。“竟有生平从未到过北方而做描写关东三省生活的小说”,从未“见过一个喇嘛,而竟大做其活佛秘史”。(注:沈雁冰:《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小说月报》第13卷第7号(1922年7月)。)其次是公式化。很多作品都囿于悲欢离合和大团圆结尾的旧格式,形成“才子+呆子”或“才子+流氓”的创作模式。 面对着这种逐渐失去现实性或者流向庸俗的创作状况,“人生派”的作家忧虑异常,他们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西方。自然主义主张按照自然科学的态度、方法原汁原味地描写生活,把写实方法发展到了“极致”的地步,起着一种过正而矫枉的作用。正是从这一点出发,“人生派”的作家看中了自然主义。认为“经过近代科学洗礼”的自然主义的写作态度与方法,正好是新派小说上述弊病的“消毒药”,“对于浸在旧文学观念里而不能自拔的读者,也是绝妙的兴奋剂。”(注:沈雁冰:《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小说月报》第13卷第7号(1922年7月)。)同时“校正国内几千年来文人的‘想当然’描写的积习”和“玩视文学的心理”。(注:沈雁冰:《纪念佛罗贝尔的百年生日》,《小说月报》第12卷第12号(1921年12月)。)于是,他们倡导走自然主义创作的道路,“以自然主义的技术医中国现代创作的毛病。”(注:沈雁冰:《致周志伊的信》,《小说月报》第13卷第6号(1922年6月)。)茅盾则响亮地提出:“中国文学若上前,则自然主义这期是跨不过的。”(注:沈雁冰:《致赞襄信》,《小说月报》第13卷第2号(1922年2月)。)关于“自然主义”的讨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