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方法意识的觉醒

——1922年“自然主义”讨论的回顾与评述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冠华,1949年生,郑州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副教授。(郑州 450052)

原文出处:
郑州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1922年,《小说月报》开展了长达十个月的关于“自然主义”的讨论,这是在文学脱离现实、滑入低谷的背景下进行的。这次讨论,涉及了中国文学要不要主义、应遵循什么样的主义以及自然主义的利和弊诸问题。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较有规模和影响的关于创作方法的论争,它标志着中国作家创作方法意识的空前觉醒。同时,这次讨论对自然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和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又有一定的促进作用。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8 年 08 期

字号:

      本世纪20年代初,茅盾出任《小说月报》主编,在他的倡导和推动下,以《小说月报》为主要阵地,展开了一次长达十个月之久的关于“自然主义”的讨论。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声势,参加的人员和发表的文章亦不很多,但它是中国亘古以来第一次具有严格意义的关于创作方法的论争,也是本世纪自然主义创作方法的唯一一次讨论。仅此一点,就有着不平凡的色彩。由于茅盾是我国文学泰斗,而自然主义在我国名声又不好,所以许多论著史书对这次讨论讳莫如深,或者一字不提,或者几笔带过,或者避实就虚进行善意地曲解和遮盖。本世纪即将结束了,在纷纷进行“百年文学反顾”的时候,我们不应忽略这一有意义的文学现象。

      一 讨论的文学背景

      这次讨论,表面上看是以茅盾为首的“人生派”因倡导自然主义诱发的,而实际上是当时一度陷入困境的文学状况引起的。看清这一点,有助于我们了解这次讨论的意义。

      从史料上我们看到,“五四”至1921年形成中国文坛格局的主要是两家文学:一是“问题文学”,即“问题小说”、“问题剧”;二是旧派文学,主要是鸳鸯蝴蝶派的作品。

      “问题文学”创作热潮的兴起,主要是“五四”前后到1921年。“五四”时期,是一个充满现实精神和思辨气氛的年代。面对着因急剧的时代变革而提出的各种严峻的社会或生活课题,新文学作家们如饥似渴地吸收外国各种现代思想,来不及消化,就急于用来思索和解说那些社会人生问题。尽管这股创作热潮能够较真切地及时地反映出“五四”时期一部分青年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揭示了现实丑恶,有助于启示青年读者探索人生社会问题,但从整体上看,除鲁迅等极少数作家外,大部分创作还很幼稚。很多作者的创作不是从生活的观察体验出发,而是从哲学或社会人生问题的讨论中的某一命题出发,然后将“问题”或“观点”通过一些简明的故事或单薄的形象加以阐明;满足于提出和讨论问题,而又急于为问题“开药方”。这种创作倾向,茅盾认为总的病根是不作实地观察,不重视客观描写,具体说有以下三方面的缺憾:第一,对要写的生活状况不熟悉,勉强写来,“总要露出不真实的马脚”;第二,作品中硬是“渗杂许多作者主观的心理,弄得非驴非马”;第三,“过于认定小说是宣传某种思想的工具,凭空想象出一些人事来迁就他的本意,目的只是把胸中的话畅畅快快吐出来便了,结果思想上虽或可说是成功,艺术上实无可取。”(注:沈雁冰:《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小说月报》第13卷第7号(1922年7月)。)这种现象到1921年左右,并不见有好转的趋势,反而“愈蹈入空想和教训”。(注:李之常:《自然主义的中国文学论》,《文学旬刊》第46、47期,上海《时事新报》,1922年8月11日、8月21日。)

      鸳鸯蝴蝶派滥觞于20世纪初叶清末民初之际,至袁世凯称帝前后趋于鼎盛,《新青年》等进步期刊的出现,才开始打破他们独霸文坛的一统局面。在新文学阵营的打击下,他们的创作活动有所收敛。“五四”后期,他们又恢复了生气,一度中断的鸳鸯蝴蝶派的大本营、在当时的小市民阶层中有相当影响的《礼拜六》于1921年3月复刊,再加上原有的和新创办的《星期》、《红杂志》、《快乐》、《红玫瑰》等刊物,大有重霸天下之势,而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占领着艺术消费的主要市场。用现在的观点看,鸳鸯蝴蝶派的作品也有一些是具有可读性的,对本世纪中国通俗文学的发展亦不无作用,其中一些作者还是从政治斗争激流中勇退的文人学士。但从整体上看,存在的弊端甚大:一是以单纯的“消闲”“游戏”为创作宗旨。文学本来就有娱乐的功能,单说此意无可厚非。问题是鸳鸯蝴蝶派把这种功能唯一化,以博读者廉价的一笑为己任。同时,打着“消闲”的旗号,把小说写成“嫖学指南”、“妓女起居注”、“黑幕展览”。叶绍钧批评道:“无论什么游戏的事总不至卑鄙到这样,游戏也要高尚和真诚的啊!”(注:《文艺谈(三十七)》,《晨报副刊》1921年6月12日。)茅盾则更直接指出:“小说家本著他们‘吟风弄月文人风流’的素志,游戏起笔墨来……竟空撰男女淫欲之事,创为‘黑幕小说’,以自快其‘文字上的手淫’”(注:沈雁冰:《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小说月报》第13卷第7号(1922年7月)。)。二是思想性“卑陋不足道。”“他们对于国家大事乃至小小的琐故,全是以冷嘲的态度出之,他们没有一点的热情,没有一点的同情心。”(注:郑振铎:《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二集《导言》。)“言爱情不出才子佳人偷香窃玉的旧套,言政治言社会,不外慨叹人心日非世道沦夷的老调。”(注:沈雁冰:《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小说月报》第13卷第7号(1922年7月)。)三是艺术性粗糙。首先,缺乏对艺术的忠诚,“满纸是虚伪做作的气味”。很多人的创作都闭门造车,凭空想象出一些人和事,或在旧书上抄袭加杜撰而成。“竟有生平从未到过北方而做描写关东三省生活的小说”,从未“见过一个喇嘛,而竟大做其活佛秘史”。(注:沈雁冰:《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小说月报》第13卷第7号(1922年7月)。)其次是公式化。很多作品都囿于悲欢离合和大团圆结尾的旧格式,形成“才子+呆子”或“才子+流氓”的创作模式。

      面对着这种逐渐失去现实性或者流向庸俗的创作状况,“人生派”的作家忧虑异常,他们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西方。自然主义主张按照自然科学的态度、方法原汁原味地描写生活,把写实方法发展到了“极致”的地步,起着一种过正而矫枉的作用。正是从这一点出发,“人生派”的作家看中了自然主义。认为“经过近代科学洗礼”的自然主义的写作态度与方法,正好是新派小说上述弊病的“消毒药”,“对于浸在旧文学观念里而不能自拔的读者,也是绝妙的兴奋剂。”(注:沈雁冰:《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小说月报》第13卷第7号(1922年7月)。)同时“校正国内几千年来文人的‘想当然’描写的积习”和“玩视文学的心理”。(注:沈雁冰:《纪念佛罗贝尔的百年生日》,《小说月报》第12卷第12号(1921年12月)。)于是,他们倡导走自然主义创作的道路,“以自然主义的技术医中国现代创作的毛病。”(注:沈雁冰:《致周志伊的信》,《小说月报》第13卷第6号(1922年6月)。)茅盾则响亮地提出:“中国文学若上前,则自然主义这期是跨不过的。”(注:沈雁冰:《致赞襄信》,《小说月报》第13卷第2号(1922年2月)。)关于“自然主义”的讨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