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一部文学巨著的诞生可能被形容为意味深长的语言事件,一场汹涌的文学革命可能被描述为社会话语内部的语言地震。愈来愈多的人看来,文学是一种特殊组织的话语系统;文学的意义将参照一个社会的语言形势图给予鉴定。这并不是贬抑文学,埋没文学的光辉。相反,这意味着一个崭新的立场和文学的再认识,二十世纪的“语言转向”带来了一个重要的后果:语言跃居为诸多人文学科的主角,成了思想展开的发轫之点。人们已经意识到,没有任何一种思想能够悬空地存留于语言空间之外。事实上,语言是组成一个社会人文环境的基本粒子。作为一种表意和交流的符号系统,语言容纳了人类精神的所有可能,同时也划出了一道不可跨越的精神地平线。处于社会话语的光谱之中,文学话语向来以活跃、变革和富于生气著称;于是,文学话语与诸多话语系统之间的角逐、抗衡、冲突、融汇形成了它参与现实的独特形式。 这样,人们有必要事先引入一个更大的语言背景予以考察。这将使人们看到,文学是在什么场所之中展开,同时又是从什么场所之中突围而出。 一 每一个体成为社会成员的必要条件之一是,纳入这一社会的语言体系。语言体系是凝聚一个社会的基本网络。对于个体而言,语言是一个神秘的符号之网。语言可以潜入最为隐密的社会角落,辗转于人们的口吻之间;同时,语言又可能不尽地延伸,无限扩展,成为个体所不可摇撼的巨大结构。语言并非类似于山川河流的自然物,语言是一种人工制品。但是,人们不可能像对待另一些人工制品——诸如斧头、汽车乃至航天飞机——一样对待语言。语言的神秘性质时常迷惑了人们,即使在当今的理性社会,种种分解语言的手段远未取得预期的效果。因此,不仅仅是语言学家在考虑这样的问题:语言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历史已经十分悠久。语言起源的真相埋藏在众说纷纭之后,难以核实。也许,神秘之物总是和不可思议的魔力联系在一起的。对于原始的初民说来,语言如同一个魔具。它更像是一个法力无边的天授之物。那些古老的传说之中,语言的出现时常被当作一个异乎寻常的事件。《淮南子·本经训》记载:“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当时的人们已经意识到,语言和文字包含了惊天动地的不凡威力。许多宗教教义都曾经将语言看作创世的工具。《旧约·创世纪》告诉人们,上帝所使用的语词具有奇妙的神力。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光就出现了;上帝说,水里要有生物,空中要有飞鸟,地上要生出活物来,于是,这个世界随即万物纷呈,生机勃勃。在这里,语词显出了至高的权力——它是实在世界之母。另一些时候,语言甚至出现了僭越上帝的威胁——这就是《圣经》里巴比伦塔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情节意味深长:挪亚的子孙企图建起一座通天塔,他们操持同一种语言,齐心协力,彼此呼应;他们所体现出的力量让上帝感到了不安,于是,耶和华变乱了他们的口音,使之无法互相配合。巴比伦塔的故事无宁说是一个象征:这个故事从反面暗示了语言对于人类的左右。 “语言的魔力”不是一个夸张的形容,这无宁说证明了语言以何种独异的形式参与人类现实。所谓“参与”,也就是显明语言怎样介入现实的各个层面,制定社会成员的精神空间,延续特定的意识形态,维护或者破坏既有的价值体系,调节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相互位置,给以人类感觉和经验的模式,提供认识实在的中介,如此等等。例如,语言对于实在的命名亦即是人类记忆实在的提示:语法规则规范了人类意识的基本框架,“神”、“天堂”、“负数”、“形而上学”这些概念致使种种超验的内容获得了栖身的躯壳。“语言的魔力”意味着语言对于人类居高临下的统治,这种统治往往达到这样的程度:人类不再将语言视为意识与实在之间的中介——人类将语言当作实在本身。 卡西尔在《语词的魔力》一文之中曾经发现:诸多神话之中,语词无不处于至高的位置——“太初有词”。在原始人那里,语词和指称物之间通常具有同一性。由于语词的崇拜,“凡被名称所固定的东西,不但是实在的,而且就是实在。”〔1 〕列维·布留尔的《原始思维》列举了众多例子证实,原始人通常将语言与实在视为一体。对于原始人说来,“没有哪种知觉不包含在神秘的复合中,没有哪个现象只是现象,没有哪个符号只是符号;那么,词又怎么能够简单的是词呢?”符号体现出种种神秘的力量,“神秘力量不仅为专有名词所固有,而且也为其他一切名词所固有。”在原始人的心目中,“言语中有魔力的影响,因此,对待言语必须小心谨慎。”〔2〕事实上, 敬畏语言已经在许多社会成为一个秘密传统。人们可以从“敬惜字纸”的风俗之中发现这个传统,字纸上的文字曾经被看作孔子的眼睛;人们还可以从某些作家的想象资源之中发现这个传统——譬如,博尔赫斯在《皇宫的寓言》这篇小说里讲述了一个奇妙的故事:皇帝带领一个诗人游览了梦幻一般的皇宫,诗人对于诸多金碧辉煌的景象无动于衷。他在游览结束的时候吟诵了一篇短短的诗作,皇宫即刻消失了,一切如同被诗的最后一个音节抹掉了一样。当然,诗人终于被皇帝杀害了。可是,诗人说出的那个“包含着整个宇宙的字”却是人类的一个永恒的诱惑。人们的想象深处隐藏着一个秘密的期望:说不定什么时候,语词的魔力可能再造一个栩栩如生的宇宙。 也许,理性社会已经很难察觉到语言的魔力。这种魔力正在和神话一道成为遗迹。如今,人们对于自身的智力有了足够的自信人们自认为可以任意地操纵、驱遣语词了。经历了无数的聚谈、吹嘘、威胁、恐吓、欺骗,经历了种种撕毁盟约、违背合同、出尔反尔,人们已经难以继续慎重地对待语言。语言不再意味着兑现,人们不再顾虑它即刻会转化为实在。语言似乎变得轻贱了。只有那些特殊的话语类型——例如誓言咒语、祈祷、谶言——还提示着语言曾经有过的赫然威仪。誓言意味着一种语言的承诺,宣誓者违背这种承诺将遭受可怕的报应;谶言提前预告了将要来临的事件,所谓“立言于前,有征于后”;祈祷和咒语均表达了言说者的强烈意愿,这种意愿可能通过反复的言说而成为事实。不难看出,这些话语类型仍旧建立在一个古老的基础上:语言可以转化为实在,或者语言就是实在。或许人们还能看到某些人对于姓名的刻意推敲,看到某些字眼谐音所引致的迷信,看到某些数字的禁忌——除此之外,语言的魔力正在全面衰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