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文学活动是极其复杂的,各民族的文学创作,既有特性也有共性,文艺理论也是如此。从世界文学艺术的历史来看,文艺理论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确有创见而又能自成体系的,只有三处,一是中国,二是印度,三是从古代希腊、罗马一直到今天欧美国家所在的广大地区。就其思想倾向和表达形式来看,中国的文艺理论注重探讨作家的生活态度和作品的思想内容,兼论作品的美学形式;西方的文艺理论把握自然、作品、艺术家和读者四大要素,演绎出不同历史阶段的不同的文艺理论流派;印度的文艺理论,源远流长,内容异常丰富,它既不同于欧洲传统,也不同于中国,它以韵和味为核心,以庄严、风格、曲语、合适为外围,形成了在世界上独树一帜的文艺理论体系。 中国和西方的诗学源头都是对立、丰富和变化的。西方文学以古希腊文学及希伯来文学为源头,对于伟大作品的产生和用途,古希腊人以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为代表,体现了西方诗学起始的理论体系的对立。柏拉图是客观唯心论者,他认为艺术是“模仿的模仿”,“影子的影子”、“和真理隔了三层”、“大诗人们都是受到灵感的神的代言人。”〔1〕赞美“神“是文学的功用。柏拉图诗学中还有一个重要观点,就是越抽象的东西越美。心灵美于肉体,精神美于物质,一般美于个别。人们追求“美”,就如同“升梯”一样,逐步上升。“他第一步应从只爱某一个美形体开始”,“第二步他就应学会……在许多个别美形体中见出形体美的形式”,“再进一步,他应该学会把心灵的美看得比形体的美更可珍贵”,“从此再进一步,他应学会见到行为和制度的美”,“最后……彻悟美的本体”,“只有循这条路径,一个人才能通过可由视觉见到的东西窥见美的本身,所产生的不是幻想而是真实本体。”〔2〕 他把心灵与肉体、精神与物质、一般与个别完全对立起来,得出理论:创作的最大成功就在于表现心灵美、精神美、抽象美。这就把文学导向形而上学的道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理论是现实主义的理论。他以古希腊史诗、戏剧等大量的材料为根据,立论十分坚实。他认为现实生活是真实的,模仿现实生活的文学也是真实的。亚里斯多德“模仿”说的核心,是“模仿者所模仿的对象……是行动中的人。”〔3〕所谓“核心”,就是文学是写人的,文学模仿生活,归根到底就是模仿生活中的人。这个“人”不是静止的,而是活动着的。“模仿”有三种含义,都属于模仿说:“过去有的或现在有的事,传说中的或人们相信的事,应当有的事。”〔4〕“过去有的或现在有的事”的另一种说法是“按照人本来的样子来描写”,“应当有的事”的另一个说法是“按照人应当有的样子来描写”,“传说中的或人们相信的事”的另一个说法是“把谎话说得圆”,“一桩不可能发生而可能成为可信的事,比一桩可能发生而不可能成为可信的事更为可取”。古希腊诗学的丰富性,集中体现在亚里斯多德的“模仿”说中。“模仿”不仅仅是文学对现实的模仿,也包含虚构及典型化的原则,写“应当有的事”就是虚构,“把谎话说得圆”更是虚构。亚氏说:“他们所模仿的人物不是比一般人好,就是比一般人坏”,“喜剧总是模仿比我们今天的人坏的人,悲剧总是模仿比我们今天的人好的人”〔5〕,这就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就是典型化原则。“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6〕文学的最大功用在于模仿生活及行动中的人,文学也有“陶冶”(净化)作用。〔7〕这从根本上否定柏拉图唯心主义的美学。 中国诗学的理论源头首先要提到孔子,他的“文质彬彬”说和,“尽善尽美”说很有辩证观点。文学的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论,从“兴观群怨”四个方面总结诗的功能,是孔子比柏氏、亚氏不同之处。孔子之“中庸”哲学思想,主张诗应“思无邪”、“温柔敦厚”,是孔子文论体系的核心,提倡“和谐”,追求中和之美的思想于起始的西方诗学中并不突出。老庄的文论与儒家相对立。如同柏拉图提倡客观唯心主义,老庄提倡“道”,提倡追求抽象美,老庄也是文艺的取消论者,力主最高最美的文艺是无形的,他们的文论启示作家去研究人类的精神世界,使文艺向内转。 中西诗学源头是对立的、丰富的,又是发展变化的。古罗马诗学代表人物贺拉斯《诗艺》接过亚氏《诗学》衣钵,把“模仿”变成了对古希腊文学的模仿,用“古典主义”论取代了“模仿”说,指出了“传统”对文学发展的重要作用,提出“寓教于乐”的原则。“诗人的愿望应该是给人益处和乐趣,但写的东西应该给人以快感,同时对生活有帮助。……寓教于乐,既劝谕读者,又使他喜爱,才能符合众望。”〔8〕他调和了柏氏重功用、轻艺术和亚氏重创作,轻功用的诗学理论,提出文艺的教与乐并重,达到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统一。而中国荀况也改造了孔子的文论,提出明道、征圣、宗经说。荀子文论的核心思想是“宗经”:“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是始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诗之大分,类之纲纪者。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9〕孔子的文论是富于辩证法的,到了荀子则着重强调政治标准第一,忽视艺术标准,强调文艺的功利性。 从中国诗学体系来看,宗经说是两三千年来中国诗学的核心,是中国文论家的方向,言志说、缘情说、文以载道说都是它的派生理论。宗经,就是遵循崇尚孔子的文论。荀子是第一个奠定宗经的文学观的人,他说天地之间的学问都包括在“五经”中。到汉代,《毛诗大序》将“志”、“情”、“诗”、“乐”结合起来论述,是宗经论的发展。诗与乐都是言志抒情的,“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毛诗大序》极明确地指出“情”与“礼义”是有矛盾的,应以“礼义”管辖之。具体地说,“志”与“情”的内容,应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应是“吟咏情性,以风其上”,“志”与“情”的内容只能是“安以乐”,不能是“怨以怒”,“哀以思”。因为“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只有“安以乐”才是合乎“礼义”的。〔10〕。魏晋南北朝时,刘勰、钟嵘、曹丕、陆机也承袭了“宗经”这一中国诗学的正统。陆机在《文赋》中提出:“诗缘情以绮靡”〔11〕,而诗的作用就是“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12〕意即它拯救文、武之道永不中断、宣扬教化不至泯灭。钟嵘的《诗品序》也主“缘情说”,但此“情”亦离不开宗经说的规范。他说,“诗可以群,可以怨”。〔13〕刘勰《交心雕龙》一再强调的也是宗经说:“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14〕“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15〕。“道”、“圣”、“经”三位一体,最后落实到“宗经”上。从先秦到清,绝大多数文论家以“宗经”为文论的指导思想。皎然、司空图、严羽受道佛影响,不以宗经为本,亦不反对“宗经”。直到李贽才以《童心说》与“宗经”相悖,指出“《六经》、《语》、《孟》乃道家之口实,假人之渊薮”〔16〕。然明代诗学的主流不是李贽的“童心说”,清代诗学的主流不是袁枚的“性情说”。唐、宋、明、清诗学的主流,当然是“宗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