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观分析、理论独创和教条主义

作 者:

作者简介:
孙绍振 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福建 福州 350007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4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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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世纪中国文艺理论从西方引进思想资源,有两大高潮,第一次是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第二次是八十年代至今。两次高潮,都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我们的思想,开拓了我们的眼界,具有开一代文风的历史功绩。特别重要的是,近二十年间,我们的引进比较系统,几乎跨越了西方文论一百多年的历程。文艺理论与世界哲学美学和文化学的距离缩短了。我们已经能够近距离地、面对面地观察把变幻当作生命的西方文论。在有些尖端部门,中国文论已经不再满足于百年来洗耳恭听的姿态,而是力争以旋风式的发展,上升到和他们对话的平台。但是,真正的对话是要有自己的名堂的,这不但要有理论的高度,而且要有精神的高度。我在《西方文论的独白和中西文论的对话》(《文学评论》2001年第一期)中强调过:对话(包括战争武器的对话和恋爱中躯体的对话)不但能了解对方,而且能更深地了解自身。但是,我们当前的状态还不能说已经达到与西方对话的状态,这不仅是因为我们是弱势文化,而且还因为,我们精神上的不清醒。

      任何一种外来文化学说要在中国生根,起码要经历三个阶段。第一个是单纯引进的阶段,外国文化理论引起广泛共鸣,崇敬之情压倒了冷峻的分析,从而激起了对中国文论的批判,历史的片面性在所难免,外国文论“澄明”部分常常掩盖了“遮蔽”的部分;第二个是发现了外来文化的局限及其与中国文化的冲突,教条主义的硬搬的倾向和对之分析和“修正”的倾向便交替产生。教条主义的照搬,必然伴之以文风浮泛、空疏和虚张声势。而中国文化真正要与西方文论磨合,必然要对之进行“修正”,迫使其发生变异,甚至对其加以同化。在此期间的学派分化,斗争和折磨,造成众声喧哗,正是中国文化从被动走向主动,从幼稚走向成熟,从接受上升为独创的起点;第三个阶段才是,外来文化与中国文化结合产生超越外来文化的中国化的新学说。思想文化演变、衍生的过程,和经济技术政治体制不同,滞后效应是历史的规律。因而,这个过程是相当漫长曲折,不可能是暂短的。从白马寺驼经,到唐代大量翻译佛经,再到与中国儒家学说结合,产生禅宗,流派分化,这其间经历了少说了也有好几百年。社会主义学说,从苏俄二月革命以后,进入中国,到西方马克思主义进入我们的视野,经历了从教条主义高举神圣旗帜的浮躁姿态,到后来局部被证伪、“修正”、补充,克服危机,登上新高度,付出了至少四代人的智慧,其中还包括鲜血的代价。

      重温这一切历史经验和教训,对于清醒地评估当前引进的态势,确定处于何种历史阶段是十分必要的。

      不可讳言,当前文论主流,仍然处于对西方文论疲惫的追踪阶段,很少正面涉及西方文论的缺陷,西方文论与中国文学的矛盾和冲突不是被回避就是被消解。具体分析的缺乏,与西方文论本身的挑战和怀疑的根本精神,是背道而驰的。批判(或者解构)气魄的缺失,使得我们的文坛,很难改变对西方文论仰视的状况,开创平等的对话阶段。

      生搬硬套、虚张声势的粗糙文风令人想起教条主义这个久违了的字眼。

      但是,毕竟八十年代的新名词大轰炸,早已烟消云散了,九十年代以抢占话语制高点为满足的风潮,也逐渐平息。现在提出对于西方文论的批判性审视,并不是超越历史阶段性的苛求。李欧梵先生在“全球文艺理论二十一世纪论坛”的演讲提出了这个问题,他勇敢地揭示了西方文论流派虽然纷坛,但是,却很难达到对于文学文本的有效解读。李先生以挑战、怀疑西方权威为荣,而内地文论界,以服膺崇拜西方大师骄人,似乎是两个历史阶段的声音。

      李先生的文章写得很幽默:

      话说后现代某地有一城堡,无以为名,世称“文本”,数年来各路英雄好汉闻风而来,欲将此城堡据为已有,遂调兵遣将把此城堡团团围住,但屡攻不下。

      从城墙开眼望去,但见各派人马旗帜鲜明,符旨符征样样具备,各自列出阵来,计有:武当结构派、少林解构派、黄山现象派、渤海读者反应派,把持四方,更有“新马”师门四宗、拉康弟子八人、新批评六将及其接班人耶鲁四人帮等等,真可谓洋洋大观。

      文本形势险恶,关节重重,数年前曾有独行侠罗兰·巴特探其幽径,画出四十八节机关图,巴特在图中饮酒高歌,自得其乐,但不幸酒后不适,突然暴毙。武当结构掌门人观其图后叹曰:“此人原属本门弟子,惜其放浪形骸,武功未练成就,私自出门,未免可惜。依本门师宗真传秘诀,应先探其深层结构,机关再险,其建构原理仍基于二极重组之原则。以此招式深入虎穴,当可一举而攻下。”但少林(按:解构)帮主听后大笑不止,看法恰相反,认为城堡结构实属幻象,深不如浅,前巴特所测浮面之图,自有其道理,但巴特不知前景不如后迹,应以倒置招式寻迹而“解”之,城堡当可不攻而自破。但黄山现象大师摇头叹曰:“孺子所见差矣!实则攻家与堡主、实一体两面,堡后阴阳二气必先相融,否则谈何攻城阵式?”渤海(按:读者反应)派各师击掌称善,继曰:“攻者即读者,未读而攻乃愚勇也,应以奇招读之,查其机关密码后即可攻破。”新马四宗门人大怒,曰:“此等奇招怪式,实不足训,吾门祖师有言:山外有山,城外有城,文本非独立城堡,其后自有境界,……”言尚未止,突见身后一批人马簇拥而来,前锋手执大旗,上写“昆仑柏克莱新历史派”,后有数将,声势壮大。此军刚到,另有三支娘子军杀将过来,各以其身祭其女性符徽,大呼:“汝等鲁男子所见差也,待我英雌愿以崭新攻城之法……”话未说完,各路人马早巳在城堡前混战起来,各露其招,互相残杀,人仰马翻,如此三天三夜而后止,待尘埃落定后,众英雄(雌)不禁大惊失色,文本城堡竟然屹立无恙,理论破而城堡在,谢天谢地。(《世纪末的反思》,274-275页,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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