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22)11-0185-08 中国古代文论通常以感悟式、形象化的方式表达文学理论问题,从上古时期《尚书》中的“诗言志”,到近代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境界”说,都一直延续着这一传统。这种感悟式、形象化的表达方式使中国古代文论表现出鲜明的诗性化特点,因此也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中国古代文论缺乏或缺少体系性。其实,我们一方面要承认,从总体上看,大多数的古代文论缺乏体系性,但也应注意到,在这种总体缺乏体系性的背景下,也有怀着要“成一家之言”,试图建构“体大而思精”①体系的理论家。刘勰和叶燮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 刘勰受儒家“立言”说的影响,在《文心雕龙·序志》中就提出:“君子处世,树德建言。”认为君子在世,一定要立德立言。并说他30岁时曾梦见“随仲尼而南行”,而感到特别荣幸:“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由此产生了阐述孔子思想的想法。那么,用什么方式来阐明陈述呢?本来最好的方法是给经书作注,也就是他所说的“敷赞圣旨,莫若注经”。但在注经这方面“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②因而,刘勰认为,要想“立家”就必然另寻他路。这一出路就是从研究文章这一点入手:“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详其本源,莫非经典。”刘勰认为,“文章”是经典所派生出来的枝条,其中,“五礼”依靠它来完成,“六典”也依靠它发挥功用。推究“文章”的本源,完全都符合经典。在刘勰看来,之前的“文章”都“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因离圣人久远,“文章”体制被破坏,辞人爱好新奇浮靡的言辞,从而远离了“文章”的根本,也导致误谬讹滥。刘勰则提出,“文章”应“原道”,“原”为文之道;要“宗经”,“宗”儒家之“经”;要“征圣”,“征引”圣人之言。通过著述“文章”既能阐述圣人的思想,又能实现“立家”的愿望。因此,《文心雕龙》就是通向“树德建言”“立家”的一条可行之路。 从“立家”这一角度出发,刘勰首先对之前的“论文者”进行了详细的考察,“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通过考察,刘勰认为,之前的“论文者”都“各照隅隙,鲜观衢路”③。只是关注了某一方面的问题,缺少一种宏观的视野。对此他举例说:曹丕《典论·论文》是“密而不周”、曹植《与杨德祖书》则“辩而无当”、应玚《文论》属“华而疏略”、陆机《文赋》又“巧而碎乱”、挚虞《文章流别论》是“精而少功”、李充《翰林论》是“浅而寡要”;而其他人,如桓谭、刘桢、应贞、陆云等只是“泛议文意”,虽然偶尔也有好的见识,但都单篇杂论,只针对具体现象作评论,“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刘勰由此得出结论,之前的“论文者”都“未足立家”。 为了摆脱之前“论文者”“各照隅隙”的不足,刘勰对《文心雕龙》作了精心的设计,既要明“纲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又要显“毛目”,“剖情析采,笼圈条贯”。既确定“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这一“文之枢纽”,还要“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④辨析各文章的体裁。对《文心雕龙》中论述的所有问题,刘勰都明“纲领”,显“毛目”,既有总体的理论阐述,又有具体的细致分析。这正如方回所说:“诗家有大判断,有小结裹。”⑤ 可见,刘勰既有“立家”,即建立一种系统性文论的决心,也通过《文心雕龙》的明“纲领”,显“毛目”,体现出一种整体性的宏观设计。因此,即使以严格的体系性标准来衡量,《文心雕龙》的“纲目”结构也完全符合:它有文学本体论、文学流变论、文学作品论、作家论、创作论和接受论等。可以说,文学中所有重大理论问题和文学活动中的核心要素,《文心雕龙》都论及了。这也足以说明,刘勰构造文学理论体系的鲜明意识。 但必须指出的是,刘勰又是以骈偶的句式形式,并采用形象的、拟人的、比喻的语言来阐说“风骨”“比兴”“神思”“情采”“体性”“隐秀”“物色”“知音”等概念的。如论及“风骨”时,则曰“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⑥;说到“神思”时,则说“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⑦;谈论“物色”时,又道“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⑧;讲述“情采”时,则云“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华萼振,文附质也”⑨;等等。理论问题的阐述和形象化的表达如此矛盾地呈现在《文心雕龙》中。 《文心雕龙》作为先秦到魏晋时期文艺理论的集大成者,是中国文艺理论发展史上的一座高峰。后人在评价《文心雕龙》时也称赞“体大而虑周”“笼罩群言”⑩;“独照之匠,自成一家”“并世则《诗品》让能,后来则《史通》失隽。文苑之学,寡二少双”(11)。鲁迅还把《文心雕龙》和《诗学》相并论:“篇章既富,评骘遂生,东则有刘彦和之《文心》,西则有亚里士多德之《诗学》。解析神质,包举洪纤,开源发流,为世楷式。”(12)尽管《文心雕龙》在总体设计和框架结构上满足了体系化的要求,但论述和表达方式仍是形象化的、诗性的。正如叶燮所批评的:“如钟嵘、如刘勰,其言不过吞吐抑扬,不能持论。”“吞吐抑扬”是说他们的诗论还没有摆脱魏晋的骈体文风,仍采用骈偶句式;“不能持论”则是批评钟嵘和刘勰的诗论理论性不强。这也说明,从体系性这一点看,《文心雕龙》和同时代钟嵘的《诗品》在本质上并没有不同。按照叶燮的观点,钟嵘只有“迩来作者,竞须新事,牵挛补纳,蠹文已甚”这句话,“能中当时、后世好新之弊”,刘勰也只有“沈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这一句“能探得本原”。除“此二语外,两人亦无所能为论也”。(13)而这之后,无论是钟嵘的《诗品》,还是严羽的《沧浪诗话》或皎然的《诗式》和欧阳修的《六一诗话》,这些影响很大的诗论著作都缺乏体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