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统”及其早期迁变

作 者:
赵培 

作者简介:
赵培,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原文出处:
艺术学研究

内容提要:

“艺统”是对既有“三统”(道统、学统、政统)论的补充,合之则成“四统”之说。“艺统”着重呈现一个泛功能化的传统,能够更好地勾勒出传统文化中“技艺”知识的脉络。“技艺”可以用来描述传统知识的外在功能性,早期《诗》《书》之学即在这一脉络中。“艺统”概念的确立可以由词源分析入手,从古文字字形及早期典籍用字来切入。“艺统”早期迁变又可以用《诗·召南·驺虞》篇的早期形态转换为例来具化讨论。传统“六艺”的生成与确立、内涵的转变,同“艺统”之潜隐正相关联。


期刊代号:J0
分类名称:艺术学理论
复印期号:2022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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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何为“艺统”?“艺统”何为?

       牟宗三先生有“三统”说,即“道统”“学统”“政统”,主张三统并建,希望借助此说搭建传统儒学同现代世界之桥梁。①“三统并建说”试图开辟中国文化发展之新儒家路径,以充实中国文化生命之内容。抛开其背后的构建企图,此说最直接的目的在于解决儒学的现代化问题。具体言之,即处理传统儒学同现代世界民主与科学之关系,探究儒学深层的现代性基因。从儒学同现代科学的关系来看,我们认为在“三统”基础上,应放入“艺统”,成“四统”之说。

       为什么要讲“艺统”,其所对应的是一个怎样的传统脉络?这就涉及早期文化传统的一次转换。从西周到春秋,偏功能性、技术性一类的知识,随着王权下移、礼乐崩坏,开始逐渐文本化,被用以服务百家言说和列国的政治建构。春秋以前,此类知识多用以训诫,族姓配天需要的是后来者对先公、先王教诲的承继;而之后此类知识的功用则多通过教化来实现,有德君子以配天需要君子自省与教化臣民。也就是说,知识形态转变背后是统治逻辑的更新。我们可以将此转换前后的知识系统区别为两类。在前一类知识所服务的统治逻辑中,只需要先王有德以配天,则一姓享天命,后继者从《诗》《书》以及青铜铭刻中仰望和不断被训诫勉励即可。到后一类知识所服务的统治逻辑中,《诗》《书》等典籍变成了“核心”,政道治术从中生发,则必然出现知识自身的层级之别。关涉世道人心、可以勾连古制的“六艺”类知识被尊崇,而那些本属同类的、更加技艺化的知识则相对降格了。

       虽然地位不如先前,但早期偏技艺化的传统并未完全消失,而是转化为中国文化传统相对隐性的一面,扮演起相对边缘化的角色。回溯式的考察,深入到传统中国历史当中,会发现这一脉络也从未断绝。非但如此,梳理这一传统还能发现早期中国文化同现代科学其实成首尾呼应之势。我们称这一统绪为“艺统”。

       牟先生未立“艺统”的直接原因在于其儒学的分期,他认为“儒者之学,除显于政治社会之组织外,于思想则孔孟荀为第一阶段,《中庸》《易·系》《乐记》《大学》为第二阶段,董仲舒为第三阶段。此儒学之由晚周进至秦汉大一统后表现为学术文化之力量而凝结汉代之政治社会者也。两汉四百年,为后世历史之定型时期。一经成型,则礼俗传统,于焉形成”②。牟先生以“孔孟荀”为儒学之肇端,不究其源,所以未曾以两周之际知识形态之变化措意,亦未重视“艺统”之存续迁变。

       “艺统”强调传统文化的技艺性的面相,《诗》《书》等经典之学何以被称为“六艺”,同其早期作为一种“技艺”而存在是有关系的。从商代掌握占卜技术的巫者到西周重视礼乐的贤人,技术知识占有者在王朝政治宗教活动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西周以“明德”“重民”来获取天命的思想使得先前用以探测天意的“旧技术”开始式微,同时,《诗》《书》类关乎新的统治逻辑且可以为王朝“造士”的“新技艺”则地位跃升。两周之际,礼乐崩坏,以一姓之德配命同诸侯争霸之乱局相矛盾,诸子并起,开始出现有德君子以配天命的新讲法。技艺化的《诗》《书》也随之更多以文本化的形态呈现,随后心性重德养民之学开始高于一般技艺,所以荀子称从事一般礼仪服务之儒为“贱儒”。也就是说,士人阶层内部也出现了知识上的区隔,“艺统”所含涉者出现多层分流。从士、农、工、商各善其“艺”,到士阶层中关乎治道民心的“艺”拔得头筹,四民阶层中占多数的技艺化知识基本上丧失了政治参与权力,这类知识以及其所对应的群体必然降格。诸家学说兴起的时代,治术政论高于单纯的“技艺”。就儒家而言,“六艺”高于他艺。如此,早期“艺统”实现了一次大的转换。下面结合两个具体的例子来分析讨论。

       一、何为“艺”:从《论语·述而》引《书》谈起

       《论语·述而》引《书》曰:“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陈梦家《尚书通论》第一章“先秦引书篇”此句下注言:

       “《诗》《书》执《礼》”,“执”疑是“埶”(即藝)之误。《论语·述而》篇曰:“游于艺”,《雍也》篇曰“求也艺”,《宪问》“冉求之艺”,《叔尸镈》云“百斯男而埶斯字”谓教艺于百男。“艺”在当时或指射御,《子罕》篇曰“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朱子曰:盖美其学之博而惜其不成一艺之名也)。子闻之谓门人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御乎?吾执御矣。”“执”亦“艺”之误。同篇太宰赞孔子“何其多能”,弟子“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子所雅言《诗》、《书》、艺、礼,言《诗》《礼》最多,言《书》如上述,言艺(射御)如:

       《八佾篇》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御(当作“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八佾篇》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③

       陈梦家怀疑《述而篇》此处的“执”字是艺术的“艺”之讹。如果对古文字比较熟悉的话,就会发现:“藝(艺)”字早期字形并没有繁化符号“艹”,写作“埶”。“埶”字的甲骨文和金文形态是一个跽跪着的人,双手捧持禾苗或者树苗栽种之形。④所以《说文解字》里许慎讲“埶,种也。从坴、丮。持亟种之。《书》曰:我埶黍稷”⑤。“執(执)”的早期字形从“丮”,像伸出双手之人形;从,像手铐之形。“藝(艺)”的早期字形和“執(执)”相近,没有问题。陈梦家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述而篇》此处的“执”可能是“艺”。接着,陈梦家举了更多例子,如《述而篇》的“游于艺”,《雍也篇》的“求也艺”,《宪问篇》的“冉求之艺”,叔尸镈的“百斯男而埶斯字”,等等。他认为《论语》中的“艺”在当时指的是射箭或者驾车,是一个相对具化的义项。

       陈文又提到《子罕篇》“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并引用了朱熹的讲法,即“盖美其学之博,而不惜其不成一艺之名也”。朱熹的意思是孔子不专守一种技艺。另外,《子罕篇》又载:“子闻之谓门人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御乎?吾执御矣。”孔子回答说,如果一定要选择什么技艺的话,那我选择驾车吧。凡此诸多“执”字,陈文认为都应该是“艺”字的讹误。同篇太宰赞孔子“何其多能”,弟子“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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