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国内学界东方文艺理论研究思路之一,即通过深入研究和总体整合东方各国的文艺理论精髓,构建东方文艺理论话语体系,促进东西文艺理论的平等对话。话语体系的建设首先就要深刻分析话语本身,关键就在于福柯所说的“话语的形成”(formation of discourse),关心怎么说和为何这么说的话语规则[1],即为何这么说的“话语意义生成方式”与怎么说的“话语言说方式”。在艺术表现方面,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艺理论在话语言说方面讲究“意象”的艺术世界,通过“立象尽意”来达到“韵外之致”“象外之象”,追求超越“象”与语言之外的意境,体现了艺术创作与审美活动中的东方象征性思维。而西方则持语言本体论,与中国艺术表现话语言说方式差异甚大。 一、超越形式的“象”:中国文学、书法与绘画艺术的表现形式 中国文化语境中的“象”既是哲学概念,又属美学范畴。“象”最早出现在《周易》,《周易·系辞上》讲“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圣人设卦观象”[2](P76)。《周易·系辞下》解释了“象”的来源:“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2](P86)《周易正义》将“象”解释为“现象,日月星辰也”,将“形”解释为“山川草木也”[2](P76),圣人通过观物象、循物象变化规律来设卦象。可见,“观物取象”中的“物”有两层含义:既指外在的形式特征,又指形式之上的一般规律。既然通过“观物”可以“取象”,自然“象”也就超越了本意所指的符号现象而泛指符号背后的一般规律,进而才有可能引申为用符号以象征、类比万物运行现象。正是因为“象”的这一层引申意义,从卦象和爻象中可推测宇宙万物的运行规律,这才产生了“法象”“四象”等哲学概念。中国哲学语境中的“象”同样具备两层意思:一是符号或事物现象;二是象征、类比。 朱立元主编的《美学大辞典》将“象”归为中国古代美学的基本范畴,由“象”衍生出“意象”“象外之象”等美学概念。“象”本意指天象或象征,介于“形”与“意”之间,主要表现为注重艺术之“象”的直观性、象征性和主观性,在此基础上根据主观性融入的程度引申出“物之象”“意之象”“象外之象”三个方面,分别侧重于客观事物现象、经过审美主体想象的艺术形象、有限艺术形象之外的意蕴。[3](P142-143)相较于哲学语境中的符号现象与类比意义,美学语境中的“象”则更多地与审美主观性和艺术表现形式相关。这是因为中国传统文化认为语言有其局限性,无法完全表达意义。《周易·系辞上》讲:“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2](P82)既然“书不尽言,言不尽意”,那么“圣人之意”如何得以呈现与表达?《周易》随即指出,“圣人立象以尽意”[2](P82),即通过外在的物象和符号来传达意义。 如何“立象尽意”?《周易·系辞下》有言:“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2](P89)换言之,“立象尽意”即借助外在可观的物象符号,通过以小见大、以少总多的方式来传达旨意。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就描绘过“以少总多”所带来的艺术审美效果:“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穷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4](P694)在刘勰看来,明亮的太阳仅用“皎”字即可概括,星辰微小仅用“嘒”字即可表达,“参差”“沃若”二字即可生动描绘出“荇菜”与“桑叶”的错落形态。甚至,刘勰批判晋宋两代“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的文风,认为“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或率尔造极,或精思愈疏……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4](P694)。中国文学艺术表现往往析辞尚简,以最简洁的线条、最精练的语言,呈现出艺术形象的无限神态与韵味。而这也是中国艺术表现通过“以少总多”来进行“立象尽意”的基本内涵。 中国古代文学艺术的表现形式“以少总多”与“立象尽意”密切关联。正是因为中国古代主张通过具体的“象”来传达抽象的“意”,从而呈现无限的艺术意蕴,才会凝练出“以少总多”的话语言说方式。值得注意的是,“以少总多”的艺术表现方式并非等同于简写或略写,而是如《二十四诗品》所言之“洗练”风格那般,通过“超心炼冶,绝爱缁磷”进行炼字与打磨,最终达到“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反真”[5](P204)的自然流露与高度概括。在司空图看来,好文难写,好诗创作则难上加难,单是洗练是远远不够的。司空图认为诗人应该做到“近而不浮,远而不尽”,如此才能使“绝句之作,本于诣极,此外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最终达到“韵外之致”“味外之旨”[5](P196-197)的审美境界。司空图在《与极浦书》中进一步阐释道:“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其容易可谈哉?”[5](P201)此处司空图所言之“象”有两种形态:前一种“象”是物象的形式特征,后一种“象”是超越形式之外的无限“意象”。中国古代追求诗人写物,虽近在眼前,然写法自然,似是偶得,并将丰富的形象与意蕴浓缩其中,并非直截了当地将所写之物呈现眼前,而是要超越外在的“象”,追求语言文字之外的余味,也即《二十四诗品》所言之“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不著一字,尽得风流”[5](P203),如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所言之“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5](P244),又如严羽在《沧浪诗话》所言之“言有尽而意无穷”[5](P424)。究其根本,中国文学艺术表现追求“立象尽意”的原因在于认识到了语言表意的局限性,因此主张超越语言等一切外在形式,追求语言之外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