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概念在宗白华的哲学、美学和艺术思想中占据着核心的地位,刘小枫曾说道:“严格地讲,宗白华先生首先是一位生命哲学家,而且,是中国式的。”[1]彭锋、陈望衡等亦从生命角度对宗白华的美学、艺术思想展开研究。①本文将在这些研究的基础上深挖细化并扩展开去,由叔本华、柏格森对于宗氏思想的影响出发,探寻宗氏形上学与艺术学的深层结构及内在关联。笔者认为,新中国成立前宗氏的思想以其去德为标志有着明显的转变,前期的宗白华主要在生命意志和生命创造方面接受了叔本华、柏格森的影响,后期宗白华思路转变、视野大开,意识到叔本华、柏格森生命哲学思想的不足,在柏格森对西方传统时间观批判的基础上,通过《周易》的诠释揭示出一种时空合一的“历律哲学”,提出了“生生而条理”的生命观与美学观,并以此作为艺术研究的基础,创造出具有独特光芒的艺术论。 一、生命与艺术的同构 1917年,20岁的宗白华初登文坛,第一篇文章即以叔本华哲学为主题。在发表于《丙辰》杂志的《萧彭浩哲学大意》中他写道:“而超乎心物两者之上,立于两相之后,发而为心(按此心字,当识字义),因而见外物者,厥维意志。此意志为浑沌无知之欲,所欲者,即兹生存(所谓生存者,即现此世中)。”[2]对于意志在根据率之上的超越性,意志与欲望、生存的关系给予了简明论述。宗氏后来回忆其青年精神经历道:“庄子、康德、叔本华、歌德相继地在我的心灵的天空出现,每一个都在我的精神人格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3]151可见叔本华对青年宗白华的影响。但问题在于,叔本华虽然在本体论上提倡意志,但在审美论和道德论中却是否定意志的,意志在其哲学中是非道德和悲剧性的存在,其思想具有浓厚的悲观气质,而宗白华对于生命创造的态度则是积极的和明朗的。也正是因此,宗氏提出了“拿叔本华的眼睛看世界,拿歌德的精神做人”[3]151的口号,在本体论和世界观方面取叔本华的意志说,在价值论和人生观方面则取歌德的“浮士德”精神。由此宗白华也就赋予了生命意志以强烈的道德属性,并予以热情的赞美。而柏格森的进化论思想恰巧发展了叔本华的意志说并具有积极性质,因此宗白华自然也就接受了柏格森的影响。“柏格森的创化论中深含着一种伟大入世的精神,创造进化的意志,最适宜做我们中国青年的宇宙观。”[4]宗氏的这一思想倾向由人生社会领域延伸到审美和艺术领域,从而将审美和艺术的本质也视为生命的创造。“一切有机生命皆凭借物质扶摇而人于精神的美。大自然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活力,推动无生界以人于有机界,从有机界以至于最高的生命、理性、情绪、感觉。这个活力是一切生命的源泉,也是一切‘美’的源泉。自然无往而不美。何以故?以其处处表现这种不可思议的活力故。”[5]310在宗白华看来,大自然的本质在于生命活力,正是这一生命活力构成了“美”的根源。生命既然是美的根源,那么艺术的目的也就在于对生命的表现。罗丹的雕塑不注重形式的和谐,而是注重对于生命力的表现,因此是美的和艺术的。“艺术的目的就在于此,而美的真泉仍在自然。”[5]311 但艺术对于生命的表现并非简单的形式与内容的关系。艺术之所以能成为自然生机最为恰当的表现形式,不是在于为自然生机提供了一副“文以载道”式的工具,而在于艺术具有与大自然共同的结构与性质。作为宗白华最为重要的思想资源之一,歌德的影响不仅体现于人生观方面,还体现在泛神论的自然观和宇宙观中。海涅在《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中曾道:“因为德国是泛神论最繁荣的土地;泛神论是我国最伟大的思想家们和最优秀的艺术家们的宗教。”[6]74歌德既是德国最伟大的思想家又是最优秀的艺术家,其作品中闪烁着深挚的泛神论情感,正是因此海涅将其称为“文学中的斯宾诺莎”[6]126。在歌德的影响之下,宗白华将大自然看作有生命的整体,并对其做了充满诗意的赞美:“因为自然中也有生命,有精神,有情绪感觉意志,和我们的心理一样……无论山水云树,月色星光,都是我们有知觉、有感情的姊妹同胞。”[7]大自然是有生命的事物,包括精神与物质两种因素。所谓的精神即创造、生机与活力,这一精神性的生命力与物质材料恰巧构成了一组对立因素。大自然的创生与发展即是精神不断取得物质形式的过程。宗氏道:“自然中的万种形象,千变万化,无不是一个深沉浓挚的大精神——宇宙活力所表现。这个自然的活力凭借着物质,表现出花,表现出光,表现出云树山水,以至于莺飞鱼跃、美人英雄。所谓自然的内容,就是一种生命精神的物质表现而已。”[5]313这一将自然解释为生命与物质两种因素的观点明显受到了柏格森的影响。柏格森将自然的进化区分为上升与下降两种运动,前者的主体是生命冲动,后者的主体是物质材料,生命冲动向上喷发,物质材料向下逆转,生命冲动与物质材料之间的斗争与交汇构成了自然万物。柏格森说道:“生命是运动,物质性是运动的逆转。这两种运动中的每一种都是浑一的,构成世界的物质的是不可分割之流,透过物质的生命也是不可分割之流……在这两股流中,第二股与第一股相对立,但是第一股毕竟从第二股获得某种东西。在它们之间建立了某种modus Vivendi,这就是有机体。”②就此我们不难看出宗白华思想和柏格森理论之间的相似性。可以说,宗白华的自然观正是在泛神论与柏格森哲学的共同影响之下产生的。与此同时,宗氏还将这一思想运用于艺术中。在他看来,与自然界相似,艺术中也存在着精神与物质的二元结构。德国泛神论思想对于斯宾格勒的影响同样显著,斯宾格勒将人类文化看作有机体,其所著的《西方的没落》在一战后成为整个欧洲讨论的热点,宗氏当时留学德国,对斯宾格勒所代表的文化哲学颇有体会。③在其影响之下,宗白华将艺术看作有机体,并由此反对柏拉图的模仿说。宗白华认为,艺术并非是自然的简单模仿,而是艺术家精神的实现:“……艺术是精神和物质的奋斗……艺术是精神的生命贯注到物质界中,使无生命的表现生命,无精神的表现精神”[5]309,“艺术家要模仿自然,并不是真去刻划那自然的表面形式,乃是直接去体会自然的精神,感觉那自然凭借物质以表现万相的过程,然后以自己的精神、理想情绪、感觉意志,贯注到物质里面制作万形,使物质而精神化。”[5]313艺术是物质的精神化,是生命精神灌注在物质中,以物质材料表现生命精神。因此,在艺术中也就存在着物质与精神的对立与斗争,生命精神奋力摆脱物质材料的束缚以表现自身,物质材料所占据的比重越小,艺术的形式也就越自由。“愈进化愈高级的艺术,所凭借的物质材料愈减少,到了诗歌造其极,所以诗歌是艺术中之女王。”[8]于是宗白华称自然是“精神的物质化”,艺术是“物质的精神化”;“自然”本是个大艺术家,艺术也是个“小自然”。[5]313艺术与自然之间所存在的这种异质同构,使艺术得以完美地表现自然。“艺术最后的目的,不外乎将这种瞬息变化,起灭无常的‘自然美的印象’,借着图画、雕刻的作用,扣留下来,使它普遍化、永久化。”[5]310艺术与自然的同构性也成为贯穿宗白华思想始终的一种观念,自然与艺术之间的连接由此而产生,艺术在人工制品中的特殊性亦由此而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