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容易指出,杜尚的现成品《泉》批判了艺术体制,但却很少讨论体制批判起源于何时?或更准确地说,我们的提问应该是,体制批判的言说起源于何时?我们的理论言说和具体艺术实践之间又出现了怎样的时间差? 与艺术体制相关的理论话语主要有三种类型,一是阿瑟·丹托的艺术界理论,及后来乔治·迪基的艺术体制论,二是彼得·比格尔的艺术体制理论,三是本雅明·布赫洛的体制批判。这三者主要对应的艺术实践分别是1960年代初的安迪·沃霍尔,历史上的前卫艺术(20世纪初的超现实主义、达达等),新前卫艺术(1960年代末的汉斯·哈克、丹尼尔·布伦等)。本文主要以20世纪60年代末纽约艺术界的事件为出发点,讨论“体制批判”这一思潮的最初形态和动因。在20世纪80年代美国理论家开始总结体制批判思潮之前,艺术家们已经以文本的方式展开有关话题的讨论,其中一个重要的事件即是由艺术工作者联盟(A.W.C.)发起,在1969年4月10日举行的“公开征求意见会议”(open hearing)。有关这次会议的档案足以证明,针对艺术体制的批判,艺术家远远走在了批评家的前面。 一、还原观念艺术的复杂性 观念艺术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初的一场观点彼此碰撞的艺术思想思潮。说它是思想,更多是在说艺术创作的观念性特征,而非物质性。但是,在学术界,似乎对于观念艺术复杂性的思考,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才得以展开。虽然观念艺术最重要的批评家之一露西·利帕德(Lucy Lippard)在1973年早已编辑出版《六年:1966至1972年艺术的去物质化》一书,但她也并未对当时还未结束的观念艺术作出总结。这本书实际是以观念艺术之方法编辑的艺术事件表。①直到后来书籍再版时,她才谈到各个艺术家之间的观念差异。观念艺术在她看来整体上与政治无关,除了游击队艺术行动小组(GAAG, Guerrilla Art Action Group)等个例之外,其余都小心翼翼,脱离现实。②而后来从欧洲去到美国的批评家本雅明·布赫洛却不这样认为。他在20世纪80年代末写过一篇名为《1962-1969年的观念艺术:从管理美学到体制批判》的文章,该文成为北美在20世纪80年代末反思观念艺术运动的核心文献。③布赫洛将1962至1969年之间观念艺术的发展划分为两个核心范畴,即管理美学和体制批判,前者特指约瑟夫·科苏斯(Joseph Kosuth)的同义反复式创作方式,后者则是特指三位欧洲艺术家——马塞尔·布达埃尔(Marcel Broodthaers)、丹尼尔·布伦(Daniel Buren)、汉斯·哈克(Hans Haacke)。这种判断当然与布赫洛的学术背景有关,作为具备西方马克思主义背景的学者,他在这篇文章中,显然不满意美国基于维特根斯坦一路的观念艺术而力推欧洲艺术家。这一学术倾向一直贯穿于他至今的学术著作中。 布赫洛显然再一次低估了观念艺术的复杂性,他的文章在美国《十月》杂志刊出后,立刻遭到科苏斯和赛斯·西格劳博(Seth Siegelaub)的回击。究其原因,后者还是认为布赫洛低估了科苏斯作品的复杂性。因为进入20世纪70年代,尤其是1975年左右,艺术语言小组的创作已经转型到体制批判维度了,但布赫洛那篇文章的视野仅局限于1969年。④ 观念艺术的复杂程度需要继续挖掘,美国青年学者罗伯特·贝利(Robert Bailey)的《艺术语言国际:艺术界中的观念艺术》一书,让我们用显微镜的视角,观察到艺术&语言小组的理论和创作实践之间错综复杂的历史。⑤这本书回应了布赫洛那篇文章在时间上的局限,围绕纽约的艺术&语言小组,呈现出20世纪70年代后,观念艺术家是如何进一步在政治化方面分道扬镳的史实。 而笔者的兴趣在于,既然学界已经发现观念艺术复杂性的事实,那么沿着布赫洛的视角,自然会问及在管理美学之后,观念艺术具体如何转向了体制批判?这仅是个别艺术家的创作方向?还是一个时代的美学趣味?这一美学倾向从何时开始?又经过了何种发展?笔者认为,这些都需回到对1968年欧洲的五月风暴,以及1969年纽约艺术界的基本考察上才能有所回答。 二、1969年:把五月风暴精神传递到美国 2018年恰是法国五月风暴50周年,回顾此运动的文章比比皆是,在艺术上,五月风暴与情景主义国际的关系多被提及,但在美国,艺术家对这场运动的反应速度各不相同。1969年,正是美国观念艺术发展的关键期,索尔·勒维特(Sol LeWitt)、丹·格雷厄姆(Dan Graham)和维纳·劳伦斯(Lawrence Weiner)等观念艺术家的作品日趋成熟。英国的艺术&语言小组《艺术&语言》杂志创刊,该杂志在与前面三位纽约艺术家合作后,立刻转向了理念更为合拍的科苏斯、尹恩·伯恩(Ian Burn)、梅尔·拉姆斯登(Mel Ramsden),后来这三位成员成为纽约艺术&语言小组的“三人组”。1969年12月,科苏斯刚刚发表《艺术之后的哲学》一文,并在文中坚持认为艺术即是同义反复(tautology): 重复一下,艺术与逻辑和数学的共同之处即是同义反复;例如,“艺术的想法”(或“作品”)和艺术是一回事。艺术可以成为艺术,并不需要到艺术的上下文之外去证明。[1]166 科苏斯代表了当时一批观念艺术家的看法,他们对整个政治局势的反应是消极的,或者更如利帕德所说,观念艺术家不用声称政治,因为观念艺术一词,就已经足够政治了。还有另一种解释,通过学者乔安娜·梅尔文(Joanna Melvin)的采访,塞思·西格劳博(Seth Siegelaub)认为,当时很多艺术家不想让自己的作品被贴上异议者的标签,他们害怕这会影响作品的接受和阐释。[2]269所以,科苏斯的参与方式是为艺术工作者联盟设计一个博物馆通行证,而非通过作品的方式参与政治行动。即便他参加了1969年4月10日的“公开征求意见会议”,他的发言也和会议的整体基调格格不入。他甚至没有自己写作文字,仅提交了两条引自王尔德的艺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