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奇利解构主义伦理学刍议

作 者:
陆扬 

作者简介:
陆扬,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研究

内容提要:

乔纳森·卡勒《论解构》25周年纪念版序言中,将西蒙·克里奇利视为德里达之后解构主义伦理学的一个代表性人物。这并非没有缘由。伦理学关注道德、法律、责任和义务,这同解构主义的反传统势态显得格格不入。但克里奇利认为解构具有一种无所不在的必然性。伦理学并不在例外。由是观之,他的《哲学家死亡书》并不仅仅是调侃哲学的威权,而毋宁说是他解构主义伦理学的一次实践。针对康德的绝对道德律令,克里奇利提出一种强调即时即景的伦理经验的“他律伦理”,其中悲剧剧场是为一个典型情境。他的《无信仰者的信仰》,这样来看,一定程度亦可视为延续和彰显了解构批评伦理学转向的理论和现实意义。其中回归保罗书信的倡议,最终是揭示了解构主义伦理学名可名,非常名的“谦卑”之道。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2 年 06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I0-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22)02-0195-06

      西蒙·克里奇利(Simon Critchley,1960-)未必是一以贯之的正统解构主义者,但是美国解构主义批评的代表人物乔纳森·卡勒,在他《论解构:结构主义之后的理论与批评》25周年纪念版序言中,言及解构主义的伦理学后续,专门引了西蒙·克里奇利《交错:列维纳斯、德里达与解构的伦理要求》一文中的一段话:“因为我们别无选择,统治着解构的必然性来自整个儿的他者,命数女神阿南刻,在她面前,我断无拒绝,凡我自由心愿,皆为正义抛弃。作如是言,我相信我是追随德里达了。”①这是说,不管你喜欢不喜欢解构主义,解构无所不在就在你的身边,所以我们别无选择。解构主义伦理学,由此就体现了一种势所必然的必然性。

      西蒙·克里奇利1960年出生在英国赫特福德郡的一个工人阶级家庭。1988年,他在埃塞克斯大学获博士学位。在博士论文的基础上,克里奇利于1992年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书:《解构伦理学:德里达与利维纳斯》。1989年开始,他任教于埃塞克斯大学,担任过人文与社会科学理论研究中心主任。2004年开始在纽约新学院任哲学教授,并多年担任哲学系主任。其他著作主要有《很少……几乎没有:死亡、哲学、文学》(1997)、《论幽默》(2002)、《无尽的索求:承诺伦理学、抵抗政治学》(2007)、《哲学家死亡书》(2008)、《无信仰者的信仰》(2012)和《悲剧、希腊人、我们》(2019)等。

      克里奇利一直是德里达解构主义的坚定辩护人,发表过《解构与实用主义》等许多相关文章,并主编过文集《解构的主体性》(1996)等。但是解构主义伦理学这个命题本身叫人迷惑。它是要来解构伦理学本身呢,还是运用解构主义方法来开拓出一块新的伦理学天地?凡言解构,我们总会觉得它摧枯拉朽攻伐既定价值,拥抱不辨善恶的尼采传统,跟伦理学似乎最不相干。伦理学本身,以及同她关牵紧密的法律、责任、义务等观念,似乎都是解构主义攻城略地的目标所向,同解构主义应是格格不入。如今言说解构主义伦理学,是不是意味着另辟蹊径来开启一种新的道德、新的伦理、新的法律、新的义务?《论解构》在2007年出了25周年纪念版,卡勒专门写了一个长达14页,却没有标注页码的《25周年版序言》。诚如该序言中卡勒所追问的那样,这里运行的是哪一种必然、哪一种义务或承诺?是伦理学的抑或不是?卡勒的回答是,就解构主义而言,伦理学问题直达其方法论的核心所在。②伦理学为什么关心解构主义?由是观之,西蒙·克里奇利应是一个耐人寻味的例子。

      一、解构主义伦理学的源起

      解构主义伦理学的缘起之一,可以上溯到克里奇利1992年出版的《解构的伦理学:德里达与列维纳斯》,这是他的处女作也是他的成名作。此书出版的时候,正是德里达遭遇左翼右翼两面夹击的时光。德里达被相当一部分批评家指责为沉溺于形而上学文字游戏,鼓吹价值虚无主义,而不愿意直面世界的苦难与不公。克里奇利针锋相对指出,德里达不是虚无主义者,他的思想当中有一个伦理观念,而这个伦理观必须联系列维纳斯的“他者”,以此来质疑自我和自我意识问题,才能见出端倪。7年之后,克里奇利在给《解构的伦理学》写的再版序言中又说“我读了德里达1992年之后出版的著作,更对解构主义的政治可能性确信无疑,尤其是马克思的阅读,以及友谊、民主和政治决策的叙述,一并糅合其中了。”③德里达1992年发表《曾与的伦理》,1993年出版《马克思的幽灵》,1994年出版《友爱政治学》。德里达被认为是斯芬克斯开言,终于走出文字游戏,开始直面世界的苦难,由此完成的“政治学转向”或者说“伦理学转向”,正是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叶。克里奇利《解构的伦理学》开门见山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要为解构操心?为什么要读解构主义的文字?为什么要用解构的视野来读文本?为什么解构是必须的,甚至且至为重要的?《解构的伦理学》据克里奇利的交代,便是为上述问题提供了一个伦理学的回答。

      克里奇利本人2008年出版的《哲学家死亡书》,可以视为他解构主义伦理学的一次里程碑式的畅销书尝试。这次尝试是效法安贝托·艾柯写小说《玫瑰的名字》,一路行销之后欲罢不能的学院派畅销书路线。克里奇利的这部死亡哲学的大众读物版,主要是把道听途说的哲学家死亡故事收罗起来,娓娓而谈跟读者集中转述一遍,在不动声色的幽默之间,普及他的死亡伦理学。全书的宗旨也浅显明白,如他引用的苏格拉底的话:学习迎接死亡;以及,笑着死亡。所以这本书不是供人念诵经文以求灵魂超度,如《埃及度亡经》和《西藏度亡经》一类,而是在通俗读物的层面上,重申从苏格拉底、西塞罗到蒙田以降的西方哲学的不怕死传统。该书《导论》中作者介绍说,他这本书缘起于一个简单的假设:此时此刻这个星球角落上人类生命的定义,不仅缘起于死亡的恐惧,更害怕的是一切化为乌有。这使我们期望在宗教里得到拯救,也让巧舌如簧的术士畅行其道。因为我们追求的,要么就是此生的一时安慰,要么就是不可思议的来世救赎。

      克里奇利强调他的这部《哲学家死亡书》写的不是哲学的历史,而是哲学家的历史。即是说,他写的是一系列的有着血肉之躯、有着种种局限的凡人,如何面临他们的最后时刻,无论是视死如归还是神志迷乱、是尊严高贵还是噩梦盗汗。所以他的方法完全不同于黑格尔。黑格尔将哲学史视为绝对精神的逻辑展开,以西方当代哲学为其一路发展过来的最高峰。所以哲学史几凡是西方的,就是最好的,至于哲学家生平鸡零狗碎的日常琐事,同它了无相干。哲学史的唯一功效,便是举起一面镜子,来镜鉴我们自己和我们自己的世界。克里奇利指出,他的观念是恰恰相反,希望表明他叙述的这许多哲学家们的生生死死,能切断通向“绝对精神”的道路,来对哲学本身提出一点疑问。在他看来,哲学对于哲学家的生生死死不但长久忽视,而且态度傲慢甚至于狂妄。一如海德格尔1924年一次谈亚里士多德的讲座上所言,哲学家的生平,其意义仅仅在于:他生于什么时候,他工作,他死了。这一倨傲姿态,克里奇利指出,是忽略了哲学家首先也是活生生的人,是暴露在一切疾病祸害面前的肉体的人。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