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瓦雷里在20世纪早期指出:“一切人体未在其中起根本作用的哲学体系都是荒谬的,不适宜的。”① 20世纪以来尤其是进入消费社会以来的许多学说为这一点做了注解。当今人文科学领域的一个热门话题就是“身体”,它蔓延在哲学、美学、艺术学、社会学、文学理论、文化研究诸学科领域,成为学院研究、公众讨论和生活实践的焦点之一。“身体政治”、“身体诗学”、“身体社会学”、“身体写作”等新词语随之纷纷出笼,以致伊格尔顿说,对身体的重要性的重新发现已经成为新近的激进思想所取得的最可宝贵的成就之一。他还揶揄道:“当代批评中的身体比滑铁卢战场上的尸体还要多。”② 简言之,“身体”已经成为文化“叙事”的基础性符码。所谓“叙事”是指身体呈现、身体话语和身体实践等等,而“叙事逻辑”是指它们的方式、内涵与意义。不同的学科,不同的视野,有着不同的关于身体的叙事逻辑。有的认为身体是社会文化的建构物;有的着重研究身体在消费社会中作为各种欲望的消费性;有的则认为身体是叛逆身心二元论和菲勒斯中心主义的场所,主张身体、感觉、欲望的基础性地位,意图重建哲学和美学,建立平等的性政治。 一、文化的身体 人类学家特纳(Turner)在《身体与社会》(The Body and Society)中说:“一个显著的事实是,人拥有身体并且本身就是身体。”③ 在文化研究者、社会学家、人类学家看来,这个身体不仅是生物性的,更是文化的;不仅是自然的,更是建构的,是社会和文化的建构:“身体一直都是包括语言在内的文化所俘虏的骚动不安的囚徒”④。哈拉维(Donna Haraway)也说:“身体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制造成的。”⑤ 可见文化研究者普遍将身体纳入社会动力学体系,认为身体属于“社会的结构性存在”。根据拉康的说法,在身体中,并不是生理上的根深蒂固,而是由一套把主体指定为男性或女性的符号系统的语言所建构的。⑥ 身体的呈现与完成,并非完全的生物决定论,甚至首先不是生物决定论的,而主要是社会决定论和文化决定论的。正如朱迪思·巴特勒所指出的,社会性别是被演示出来的,也就是说,一个人的身体意识及其社会性别身份是通过表演和角色扮演生产出来的,并且这种扮演及其重复又为某种特定的文化期望及其相关的东西,即占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和组织性行为的方法所限定。所以身体意识和性别意识既不是自然的,也不是可以随意选择的,而是各种文化的话语尤其和语言建构而成的。⑦ 因此,作为文化客体的身体,就被分为两个部分:物质性的自然身体和意义性的文化身体。自然身体是文化身体的基础,文化身体是自然身体的延伸。如人类学家道格拉斯(Douglas)就提出有两个身体:物理的身体和社会的身体。在《自然的象征》(Natural Symbols)一书中,她还对两个身体之间的关系作出了论述:“社会的身体构成感受物理的身体的方式。身体的物理的经验总是受到某一社会范畴的修订,而且正是通过这些社会范畴,身体才得以被认知。因此对身体的物理的经验就含有某种与社会相关的特定观念。在两种身体的经验之间,存在着意义的不断交换,而且不同的身体经验之间彼此强化”⑧。 身体的文化谱系学分析,应该从古希腊开始,而将它从近代哲学的忽视中首次唤醒的是尼采,此后有梅洛·庞蒂、伊格尔顿、福柯等人。尼采认为:“肉体是一个大理智……感觉与精神不过是工具与玩物”。“在你思想与感情之后,立着一个强大的主宰,未被认识的哲人,——那就是‘自己’,它住在你的肉体里,它即是你的肉体”。⑨ 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等著作中,将身体与意识紧密联系在一起,确立了身体的主体性地位。他指出,身体是客观空间的一种方式,“在习惯的获得中,是身体在‘理解’”,身体是“我们在世界中的定位”。⑩ 伊格尔顿则将身体置于美学复兴的根基位置:“美学是作为肉体的话语而诞生的。”(11) 福柯则在《规训与惩罚》等一系列著作中,将身体与他的权力话语分析联在一起,认为身体受到权力的严密规训,它直接卷入某种政治领域,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他和布尔迪厄都指出,身体既是权力所塑造的,又被雇佣为维持权力的中心。因此没有什么比权力的运作更加具有物质性和身体性,而权力不过是一系列的体制化话语,因为话语对有关一个对象可以言说的和不可以言说的部分进行区分,并制定谁有权决定言说什么。庞蒂体现出“把身体视为实践和构想的人本主义意义”,而从庞蒂向福柯的转移,“是作为主体的身体向作为客体的身体的转移”;对于庞蒂来说,“身体是‘有事情可做的地方’,对于新的身体学来说,身体是有事情——观看、铭记、规定——正在做给你看的地方”。(12) 说身体是文化的身体,不仅在于身体是社会文化的建构物,也在于身体是社会文化意义的存储器和象征场所:“我们的身体就是社会的肉身”(13)。波德里亚指出,身体的地位是一种文化事实,在当今世界的何种文化系统中,身体关系的组织模式都反映了事物关系的组织模式及社会关系的组织模式。美国的理查德·舒斯特曼在《实用主义美学》中也指出,身体不是完全私人的东西,所以我们可能不得不更留心去阅读和倾听身体,甚至不得不克服受语言束缚的阅读和倾听的隐喻,以便更好地感受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