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21)04-0011-013 本刊网址·在线杂志:www.jhlt.net.cn 孟子提出的“知人论世”说的根本目的不在论诗,而是讲人们应该如何“尚友”,但在后来理解和解释过程中逐渐变成一个与论诗或文学理解密切相关的问题。如果说赵歧、顾镇、焦循、章学诚等人的理解与论诗的关系还不那么密切,那么刘勰、吴淇等人则明显把这个命题与论诗或文学理解联系起来。现代学者王国维结合“以意逆志”论述“知人论世”并明确认为这是一个“解诗”问题,鲁迅同样肯定“知人论世”在文学理解中的合理性,而朱自清认为它与论诗没有什么关系。当代论者对该命题做了诸多不同的理解和阐发,诸多论者认为这个命题与论诗或文学理解有关,甚至认为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论或诗学问题。近年来,诸多论者认为“知人论世”说是一个诗学或文学诠释学的问题,赋予这个命题以崇高的地位,例如“孟子实际上提供了一个文学阐释、文学研究的基本范式,并从而形成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一种源远流长的传统”[1]。“知人论世是中国古代文论中最具指南性的理论命题之一。”[2]“这个命题在中国解释学史上具有特殊而重大意义。”[3]“孟子的‘知人论世’说构建了中国诗学的千年阐释传统。”[4]由此,“知人论世”本来讨论如何“尚友”的问题,便在历史的理解和阐释中成了一个重要的诗学或文学理论问题,甚至是具有开创性的诠释学问题。本文探讨的问题是,历来论者们如何理解“知人论世”说与诗学或文学诠释学的关系?论者们如何理解和阐释作为诗学命题的“知人论世”?从诠释学意义上,我们应当如何理解和阐释作为一个诗学命题的“知人论世”说? 一、“尚友”与“论诗”:“知人论世”说与诗学关系的四种差异性理解 孟子的“知人论世”说首先是一个“尚友”问题,而不是诗学问题,这对所有论者来说几乎没有什么疑问。但对于“知人论世”说是否与论诗或文学理解有关,或者是否可以理解为是一个诗学或文学理解问题,却有非常不同的看法。大体上,从古至今大致有四种不同的理解。一是认为它不是一个诗学问题;二是在理解孟子的说法时涉及“诗”,但没有把它作为一个诗学问题;三是把“知人论世”与论诗或文学的理解联系起来,认为它是一个重要的文论或诗学问题;四是借鉴西方现代诠释学把它理解为一个诗学或文学诠释学的问题。 对于“知人论世”说理解的全部复杂性来自孟子的下面这段话,以及论者们对它所做的不同理解和阐释。《孟子·万章下》曰: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5]462 从汉代赵歧到当代论者都肯定地认为,孟子“知人论世”说首先是一个如何“尚友”的问题,而非文学理论或诗学问题。关键的问题是,孟子把关于颂诗读书与如何“尚友”的问题联系在一起,便使它成了一个与论诗有关的问题。如果孟子的表达与诗的理解无关,便不会成为一个诗学问题;如果孟子明确表达这是论诗的问题,对它作为一个诗学问题便不会引起人们的怀疑或否定。因此,孟子的“知人论世”说与论诗之间关系的复杂性决定了后人理解的复杂性,不管论者们是否承认它是一个诗学命题,都与孟子的原始论述密切相关。可以说,孟子“知人论世”说能够在后人的理解和阐释中转变为一个诗学命题,甚至在当代被理解为一个诗学诠释学的问题,不仅在于他表达知人论世的“尚友”问题时涉及诗(《诗经》)的理解问题,也在于后人有意识地把它当作与一个论诗或文学理解必然有关的问题。 首先看第一种认为“知人论世”与论诗无关的观点。明确持这种看法的论者并不多,这是从朱自清开始才有的一种看法。虽然此前不少论者没有明确说它是一个诗学命题,但也没有否认它与论诗有关,只是到了朱自清才明确说它与论诗无关:“至于‘知人论世’,并不是说诗的方法,而是修身的方法,‘颂诗’、‘读书’与‘知认论世’原来三件事平列,都是成人的道理,也就是‘尚友’的道理。”[6]朱自清对这个命题的理解比较特别,不仅与前人不同,也不同于许多后人的理解。许多论者把“以意逆志”与“知人论世”结合起来,朱自清则把两者区分开。朱自清认为“以意逆志”所论者是诗,“知人论世”是讲“成人的道理”,讲“尚友的道理”,而不是说诗的方法,如果把两者“牵合”在一起,必然导致“穿凿附会,以诗证史”的现象。更值得注意的是,朱自清认为这种做法必然会导致“将理想当现实,将主观当客观”的后果,因为诗歌或文学作品与现实很不相同,文学是理想性的、主观性的,而“知人论世”的要求是客观的、实证性的,两者不能等同。显然,朱自清是从现代文学观念来理解诗歌或文学作品,对诗的理解在于“就诗说诗”,不能把“知人论世”牵合其中。郭绍虞尽管说过“论世是知人的一个方法,也是知言的一个方法,颂诗读书不可不知人,欲知人不可不论世……论世而作者之个性乃益显”[7],但他在摘录孟子“知人论世”言论后的“说明”却引用了朱自清的话,并写道:“至于后代人把知人论世也看成理解诗的方法,并将之与以意逆志的方法结合起来加以探讨,那只能视为是后人的发挥,而非孟子的原意。”[8]这表明郭绍虞实际上认同朱自清的理解,认为把知人论世视为理解诗的方法是后来论者所做的阐发,而非孟子的本意。罗根泽虽然不怀疑知人论世可以探求作品与“个人的、历史的、社会的诸种关系”,但他认为其出发点在“功用”,目的在“尚友”,而非“对文学的欣赏和批评”。[9]显然,他们都从所谓纯文学观念而非从儒家观念理解“知人论世”与论诗和文学理解的关系,这种理解必然把对文学理解即朱自清所说“就诗说诗”与非文学理解区分开来,强调文学的“自律性”,主张“知人论世”与论诗没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