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一种真实

——艺术的生存体验

作 者:
高楠 

作者简介:
高楠,辽宁大学文化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辽宁 沈阳 110036)

原文出处:
思想战线

内容提要:

历史的本质真实不能成为艺术创作的根据。艺术的本质特征拒绝历史本质相对于创作的先在把握,这样的把握只能取概念形态,其创作也只能为概念而创作。概念地把握本质导致艺术创作对于非艺术的观念形态的依附,导致艺术的取消。艺术有另一种真实根据,即生存体验,其根据在于生存的有机整体性、融贯流变性及互动生成性。在生存体验中创作与批评彼此融通,体验的合于生存状况的真实性既是批评的根据又是创作的根据,二者在各自的自主性与自律性上被肯定并得以实现。生存真实是更为深刻的艺术真实。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5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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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艺术的真实性问题一直是现实主义艺术的基本问题,这一问题的理论核心是历史本质论。历史本质论坚持认为历史发展有其必然规律,现实生活是历史的现实展开,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在现实生活中构成现实生活的本质关系,在现实生活的本质关系中现实生活获得其深层的本质规定。艺术作品形象地层示现实生活的本质关系,并由这本质关系揭示现实生活的本质规定,再进而揭示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这就有了现实主义真实。现实主义的历史本质论被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成功地运用于现实主义艺术批评,经由一批后学的旷日持久的努力,经典作家的历史本质论的艺术批评被阐释、被充分地艺术批评化,终于形成一套现实主义艺术批评体系。这套批评体系对于艺术创作,是培养了一批作家的现实主义艺术创作自觉,形成了颇有声势的现实主义创作实践并成果丰厚;这套批评体系对于艺术批评,是使现实主义艺术批评有了确定的艺术文本的解读路数,有了在这一批评体系中普遍适用的批评方法、批评标准;这套批评体系对于艺术接受者,则使他们日渐习惯历史本质论的真实尺度,并由此形成相应的接受期待与接受评价。

      本文不是向现实主义发难或试图解构现实主义真实性,本文绝无此意。本文只是从剖析现实主义的局限人手,探询另一种真实的艺术实践价值——艺术的生存体验的真实。

      一、历史本质论对于艺术真实的决定性

      当艺术在自己的位置上被他者决定时,艺术本身的自律性也就无从谈起。

      艺术是自主的,尽管艺术之根在于生活,艺术是文化母系统的子系统,但艺术倘若没有自主存在这一前提,艺术也就不能成为艺术。从起源角度说,如果没有不容取代的功能或自身定性,艺术就不会作为一个门类产生并逐渐独立出来。艺术的独特功能或自身定性就是艺术的自主性、自律性。虽然这自主性相对于生活、相对于其他社会门类并非割裂的,但其毕竟是自主的,相对的自主。对此,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阿多诺曾说过,由于凝结成一个自为的实体而不是服从社会的现存规范并由此显示自己的“社会效应”,艺术对社会的批评方式恰恰是它的存在本身。

      艺术作为一种艺术门类,它的自主或成为它的“存在本身”,从根本上说,在于它有一套认识与把握世界的独特方式,它不容取代地从自己的角度理解、阐释、建构艺术的世界。艺术的世界与非艺术的世界并非同一个世界。这种差异又绝非仅是精神的世界与物质的世界、想象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的差异,因为精神的世界可以与物质的世界同属一个世界,想象的世界也可以与现实的世界同属一个世界。比如历史叙述的“五·四”运动与实际发生的“五·四”运动,虽然前者是精神的后者是物质的,二者仍然属于可以对应的同一世界;而创意广告与商品,虽然前者是想象的后者是现实的,二者也仍属于具有信息同一性的同一个世界。艺术的世界与非艺术的世界,二者的差异是存在性的,它们各有自己的存在,而且这两种存在基本上是非现实对应的。即,二者既不存在真正意义的时间性对应也不存在真正意义的空间性对应,而时间性与空间性乃是世界存在的基本定性。

      艺术世界在历史本质论的创作中失去自主性,这样说并不是认为艺术就不能揭示历史必然性或反映现实生活的深刻本质。一些优秀的艺术作品,如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所说,确已做到了这一点,确已为历史本质论批评提供了这方面的根据。不过,艺术文本中能看出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或现实生活的深层本质,与艺术创作主体历史必然规律地或现实生活本质地创作不是一回事。尽管艺术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是两种存在,但二者却都属于关系构成的世界——艺术的虚拟关系世界与生活的现实关系世界。这两个世界的关系或关系体系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达到相似或同构。艺术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差异不等于艺术创作主体可以离开现实生活去创作,艺术创作主体及其艺术创作行为本身就是生活实有,艺术创作主体对于现实生活的体悟或体验程度——这个问题稍后再谈——提供着两个世界之关系或关系体系的相似或同构的可能性。现实主义艺术批评从艺术世界的关系或关系体系中发现了与之相似或同构的现实生活关系或关系体系的深层规定性,对之进行观念形态的分析与概括,将之指认为一定的历史必然性或现实性生活本质。这种批评作为一定的批评理念或批评方式,自有其充分的理性根据与艺术文本根据。现实主义艺术批评的关键是从艺术作品中“发现”历史必然性或现实生活本质,进而以已然被批评主体把握的历史必然性或现实生活本质为尺度,衡量被批评的艺术作品实现这种尺度的程度并由此作出相应的价值判断。在这方面,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做出了经典的批评示范。要注意这里运用的“发现”这个词——发现历史必然性或现实生活本质,发现是辨认或找到,它以预先知道所欲发现者是何物为前提,对所欲发现者无所知也就没有对所欲发现者求得发现的过程,也就无所发现。如马克思对于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解读与批判,马克思恩格斯对斐迪南·拉萨尔《弗兰茨·冯济金根》的解读与批判,恩格斯对玛·哈克奈斯《城市姑娘》的解读与批判,以及列宁对于托尔斯泰作品所作的“镜子”评价,都是在作品中发现了他们已然把握的东西。这就是“发现”,是已知在作品解读的再知。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所标榜于历史、所辉煌于历史的,是他们对于历史本质规律的洞见与揭示,是他们由此取得的伟大的思想成果和社会实践成果。很难想象,这些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在现实主义艺术批评中所作出的历史本质的评语,不是出于他们对于历史与现实生活的预先的理论把握,而是来自于他们的艺术阅读与学习。

      经典作家的这种严密而且深刻的批评即由艺术作品而历史本质的批评,就批评而言无可非议,因为批评的性质决定主体的批评角度与批评方法的选择是自主的,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长于历史本质研究者自然更易于从艺术文本中“发现”历史本质。这是现实主义批评的合理性。但是,由于艺术批评与艺术创作的本质差异,现实主义艺术批评由艺术文本而历史本质的运作过程如果在艺术创作中逆转过来,即由历史本质而艺术创作,由历史本质的已然把握而进行历史本质的艺术创作,情况就变得复杂起来,批评的合理性就难以成为创作的合理性。而此前国内现实主义讨论中存留至今的一个误区,就是把现实主义批评的合理性逆转为现实主义创作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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