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批评发端于先秦百家争鸣之中,批评与反批评是当时的突出现象。后世文学批评中的一些基本特征,比如和而不同、兼解俱通等,都来源于这种争鸣的场景。中国思想文化的轴心时期在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奠定了两汉文化的厚重雄浑,促成了魏晋南北朝思想文化的兴盛与解放,也泽及后世的中国文学批评。通过论辩达到“兼解以俱通”,即对事物全面的认识是中国文学批评的基本途径。①这种奇正互补、兼解俱通的格局,构成了中国文学批评的内在发展动力,也是今天我们开展文学批评时应当借鉴的传统资源。 中国文学批评生发于春秋战国时期。虽然当时并没有现在所说的“文学批评”的样态,但是这种萌芽状态的文学批评,依托于当时活跃的思想文化生态,得天独厚,生生不息。春秋战国时代,各家学说风起云涌,围绕着商周以来的礼乐文明问题,以及各国的政治斗争与军事斗争而展开争辩。现实的情境决定了这种批评具有百家争鸣、自由竞争的意味。因而批评与反批评是诸子批评的基本特点,也造成了他们在文学问题的看法上呈剧烈竞争的态势。《文心雕龙·诸子》叙及当时情境:“逮及七国力政,俊乂蜂起。孟轲膺儒以磬折,庄周述道以翱翔,墨翟执俭确之教,尹文课名实之符,野老治国于地利,驺子养政于天文,申商刀锯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勋,尸佼兼总于杂术,青史曲缀以街谈,承流而枝附者,不可胜算。”②刘勰描述了诸子互相争鸣、各显神通的情状,从中可以看出,当时诸子百家争鸣的情状是多么热闹与纷纭。 当时的儒家与墨家号称显学,而道家与法家也声势不凡。孔子是儒家思想的代表人物,他的礼乐学说是其文学观念的基础,孔子提出“思无邪”“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等以中和为美的思想,对违背礼乐的社会现象提出了批评,所谓“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③西汉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指出:“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④孔子作为夏商周文化的传承者与光大者,他的文学批评综合三代文化的精华,以礼乐文明与仁学作为文学批评的内核并旁及具体的文学问题,确立了其文学批评的价值观念及和而不同的方法,这也成为后世“兼解以俱通”文学智慧的来源,构建出中国文学批评的胜境。 当时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与以墨翟为代表的墨家号称显学。不过,战国时期的庄子对孔子及其学说提出了反对意见。司马迁说庄子:“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⑤庄子由于其特立独行的思想与批评方式,得罪了许多王公大人,当时宿学也不能解免,庄子甚至嘲笑“儒以《诗》、《礼》发冢”。⑥孔子提出“思无邪”是文学的批评标准,庄子却提出虚静与物化的人格精神与审美心态,在自由天放中获得最高的文学境界,他通过寓言等话语方式,进行人物批评与文学批评,推崇逍遥游的精神境界。后来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提出“文之思也,其神远矣”,大大拓展了中国文学理论的想象自由空间。清代文人刘熙载在《艺概·文概》中这样评价庄子的文章:“文无论奇正,皆取明理。试观文孰奇于《庄子》?而陈君举谓其‘凭虚而有理致’,况正于《庄子》者乎?”⑦刘熙载强调庄子之文虽然奇诞不拘一格,但它通过这种奇诞正话反说,在虚诞中寓含着理致,同样可以奇正互补,达到明理的效果。 战国晚期的荀子,则对庄子及其文学思想进行了批评。《史记·荀卿列传》指出:“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⑧荀子批评庄子“猾稽乱俗”,指责他过于推重天道自然而否认人事的作用,“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对庄子顺应自然的文学观作了否定。荀子通过对诸子的批评,倡导他的原道、征圣、宗经的文学观念,奠定了影响中国数千年的正统文学观念的基础。 荀子的可贵之处,在于坚持批评的原则而绝不党同伐异。他与孟子从人性论到文学观,可谓针锋相对。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批评与反批评的存在,是奇正相反、相辅相成的文化特征的显示。孟子倡导性善论,推及文学观念上,便是他的知言养气说、知人论世说。这些学说在文学批评理论领域产生了重要影响。其基本内容是提倡人性本善,激发人性的自我尊严,以实现与天地之气的贯通,形成浩然之气,充实到文学创作主体,是后来以气为美、倡导阳刚之气的文论主张的先驱。孟子坚持士在当时文化批判中的神圣职责,认为这是士的人格尊严的表现。为此他称赞孔子在乱世中作《春秋》以兴废继绝的魄力,⑨提出要效法孔子对当时的“邪说”进行批评。 孟子认为他的批评是为了纠偏,然而在荀子看来,孟子的性善论及其文学理论严重偏离了正道,否定了礼乐教化对人性养成的关键作用。荀子批评孟子:“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⑩指责他对先王之道的理解是片面的。荀子认为,人性的教化有赖于后天,而文学作品则是教化人性的器具,为此他提出:“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11)这样,个体的人不再是孟子所说的独立不倚的人格,而是成为帝王教化体系中的一员,而文学也不再是个体才气性情的表征,而是帝王实现教化的工具,整个文学应当纳入国家的教化体系之中,成为原道、征圣、宗经的派生物。汉代的文学教化论就是由此而产生的。在中国思想史与文学批评史上,孟荀之争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它表明中国文化中具有批评与反批评及自我批评的传统,奇正相反,兼解俱通,百川归海。荀子的《非十二子》批评当时的后学只会鹦鹉学舌般地迷信孟子,这是孟子之罪:“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12)语言之辛辣,锋芒之锐利,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