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地理學”的發軔

作 者:
陸揚 

作者简介:
陸揚,1985年在廣西師範大學世界文學專業碩士畢業,1990年在復旦大學西方美學專業博士畢業,先後任教任職於廣西師範大學、華中師範大學、上海社會科學院、南開大學;現爲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文藝學與文化研究,代表性著作有《德里達:解構之維》《死亡美學》《歐洲中世紀詩學》《後現代性的文本闡釋:福柯與德里達》《後現代文化景觀》《文化研究導論》等。

原文出处:
南国学术

内容提要:

之所以说賽義德的《東方主義》可以躋身空間批評發軔之作的行列,是因爲它將權力、學術與想象糅合於一體,來反顧過去兩百年來歐美視域中的中東、阿拉伯和穆斯林敘事。美國人文地理學家愛德華·索亞也承認,他的“第三空間”思想來源之一,就是賽義德的東方主義批判。賽義德稱,自18世紀以來,歐洲就有一種喜歡叫做“東方主義”的傳統。這個傳統說到底,是在文化上來表徵西方對東方的至高無上霸權地位。它意味着,西方人凡敘寫東方,必將自己定位追東方坐標,然後將這坐標轉譯入他的文本,由此影響到作品的結構、意象、主題乃至類型。是以東方無言,必由西方爲之代言, 兩部希臘悲劇《波斯人》《酒神的祭師們》是爲例證。前者是大難臨頭的亞洲人通過歐洲人的想象在說話,大流士一世的輝煌歲月畢竟一去不復返了。後者則顯示西方的狄俄尼索斯信仰,是由東方恐怖的神秘主義醞釀而出。由是觀之,東方主義如同一張巨大無比的網絡,其間的空間分界,遠超過單純地理即物理空間的界限。故而賽義德強調,他談東方主義,前提就是東方並不是地理事實,而是意味着“西方”“東方”這樣的地理和文化實體(更不用說,它們還是歷史的實體),都是人爲建構起來的地方和區域。正像西方自身一樣,“東方”這個概念也有着自己的歷史,有着自己的思想、意象和語彙傳統,而得以與西方互相支撐,進而互相映照。東方主義並不單純是一個政治話題,被動地反映在文化與學術之中,也不單純是表徵某個窮凶極惡、旨在控制“東方”世界的“西方”帝國主義陰謀,而是地理政治意識通過想象,向美學、經濟學、社會學、歷史學、哲學文本的一種分佈,它預演了一個真實與想象兩相結合的“第三空間”。所以,索亞認爲賽義德演繹了一種“想象地理學”,是走邊門進入了第三空間。甚至,我們也可以說,東方主義批判是在歷史性與空間性的互動遊戲中,走邊門開闢了一個方興未艾的空間批評新領域。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1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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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德華·賽義德(E.W.Said,1935-2003,一譯“薩義德”)藉他提出的“東方主義”理論一舉成名之際,正值結構主義向後結構主義轉移,各類新進理論此起彼伏,開始稱霸文學理論領域的時代。從空間批評的角度來看,列斐伏爾(H.Lefebvre,1901-1991)的名著《空間的生產》雖然早在1974年已經面世,但直到1991年英譯本刊佈之前,英語世界對它並不熟悉。大衛·哈維(David Harvey)幾乎在同時提出過“空間修整”(spatial fix)概念,儘管他後來成了“空間轉向”當仁不讓的一代宗師,但在賽義德寫作《東方主義》之時,同樣沒有注意到這位馬克思主義人文地理學家。就文學批評來看,在20世紀70年代,羅蘭·巴特(R.Barthes,1915-1980)、德里達(J.Derrida,1930-2004)是領軍人物,特別是德里達頻頻到耶魯大學講學,所謂的“耶魯學派”已見雛形;但賽義德的《東方主義》一書除了順帶提到羅蘭·巴特外,對德里達和是時風頭正勁的解構主義卻隻字未提。在《東方主義》書中,作者推崇備至的是福柯(M.Foucault,1926-1984),提到和徵引的福柯著作計有《知識考古學》《監禁與懲罰》《詞與物》等多種。但是,福柯1976年那篇專題講演,即後來儼然成爲空間批評一大靈感來源的《異質空間》(Des Especes Autres)卻未有片語議及。這也沒什麽可奇怪的,因爲這篇講演的刊佈,已是八年之後的福柯去世之年了。要之,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賽義德的《東方主義》,不失爲空間批評的一部發軔之作。美國人文地理學家愛德華·索亞(E.W.Soja,1940-2015)就承認,他本人的“第三空間”概念建構來源之一,便是“賽義德著作中影響深遠的‘東方主義’批判”①。

       在迄今已被譯爲近四十種外國語言的《東方主義》譯本中,有兩個阿拉伯語譯本即賽義德母語的譯本引入注目。其一是敍利亞詩人和批評家迪布(Kamal Abu Dib)的譯本,1981年由設在貝魯特的阿巴拉研究所出版。其二是時隔四分之一世紀之後,開羅大學的英國文學教授艾那尼(Muhanmmad Enany)再度將《東方主義》用阿拉伯語譯出,由魯雅(Al-Ru' ya)出版公司2006年出版。比較兩部譯作,其不同個性甚至在書名的副標題上也可見一斑。迪布譯作的副標題是《知識、權力和建構》,艾那尼譯本的副標題則爲《西方的東方概念》。迪布譯本的一個鮮明特點是本土化,避免使用西方流行術語,諸如“話語”“擬像”“範式”“代碼”等等,即便這些術語在阿拉伯語中早已屢見不鮮。爲此,賽義德在《東方主義》1994年的再版後記中,給予了高度評價。艾那尼的譯本則是反其道而行之,有意識走通俗路綫,用現代阿拉伯語對接賽義德的“東方主義”思想。在篇幅長達二十頁的“譯序”中,譯者說道:“我翻譯《東方主義》的使命,是基於兩個考慮。其一是清晰接力愛德華·賽義德的相關概念,即便用阿拉伯語境來重建有些英語結構,殊屬不易。其二是在現代阿拉伯語境中,保留愛德華·賽義德風格中的特殊品質。”②這個宗旨比較在先一心求“雅”的迪布的譯本,可謂更看重“信”“達”。該譯本初版很快售罄,一度躋身埃及暢銷書榜首之列。

       一 東方主義與霸權

       《東方主義》初版於1978年。作者在書的“致謝”部分說,他雖然關心東方主義由來已久,但這本書的大部分內容是在1975-1976年間寫成的,那時候他在斯坦福大學的行爲科學高級研究中心做研究員。在1994年的“再版後記”中,他又說道,像他這樣一種將權力、學術和想象糅合於一體,來回顧過去兩百年來歐美視域中的中東、阿拉伯和穆斯林敍述,能不能吸引廣大讀者,心裏是沒底的。2003年,該書又出版了二十五周年紀念版,作者增添了新的序言。今天,在該書面世四十多年之後,回過頭來重讀賽義德所寫的著名“導論”,依然可以感覺到一種貌似感傷主義的情懷作態撲面而來:

       在1975至1976年可怖的內戰期間,一個法國記者造訪黎巴嫩,傷心地記下了市區地帶的滿目瘡痍景象:“它曾經似乎是屬於……夏多布里昂和奈瓦爾的東方啊。”當然,他沒有認錯地方,特別是對於一個歐洲人來說。“東方”幾乎總是一種歐洲的發明,從古代起,它就始終是一塊充滿了羅曼蒂克、異國情趣、神思夢牽、美妙回憶和美麗風景的土地,那裏的經歷精彩絕倫。如今,它在漸行漸遠。一定意義上說,它已經消逝,那個時代結束了。③

       之所以說那是一種情懷作態,照賽義德的意思,那是活該。他接着指出,在這幅圖景中,東方人,自打夏多布里昂(F-R.d.Chateaubriand,1768-1848)、奈瓦爾(G.d.Nerval,1808-1855)時代就居住在這塊土地上的東方人,其生生死死是無足輕重的;對於歐洲旅人來說,舉足輕重的是表徵:如何來表徵東方人和他們的當代生活?這就事關緊要了。所以,誠如是書兩條題記中所引的馬克思(K.H.Marx,1818-1883)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的一句話:“他們不能表徵自己,他們衹能被別人表徵。”這句話對於賽義德的“東方主義”批判,可謂畫龍點睛。

       賽義德發現,法國人、英國人,再下來是德國人、俄國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意大利人、瑞士人等等,都有一種他愿意叫做“東方主義”(Orientalism)的傳統。美國人則有所不同,他們的東方觀要現實得多。美國人言東方,更多的是指遠東,主要是中國、日本,還包括韓國、印尼和中東,政治和經濟的考量居於首位。而在歐洲的“東方主義”傳統裏,東方不僅緊鄰着歐洲大陸,也是歐洲最爲廣大富饒、最爲古老的殖民地,是歐洲文明和語言的來源,還是它文化上的對手,是它最深邃、最常見的“他者”形象之一。不僅如此,“東方”作爲與歐洲或者說西方處處相反的意象、觀念和人格經驗,也幫助歐洲界定了自身。東方的這一切,無疑是出自想象,但它也是“物質”文明與文化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有鑒於此,東方主義不是別的,它是在文化甚至意識形態上來表達和表徵這個傳統的話語模式。這個模式不是隨性而來,其背後的支撐基礎是制度、語彙、學術、想象、教義,甚至殖民官僚政治和殖民風格文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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