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14)02-0239-10 “全知(omniscience)”是我曾经用来讨论叙事的一种概念,既未经深思熟虑,也不确信:“全知叙述者”是有充分理证的概念,或者说,它非常有助于说明叙事效果。细想之,我认为这并非不典型。批评家虽常引用此概念却极少对它表现出足够的自信。全知这一概念还未经受严格检验。① 最近,我一直在细心琢磨这个问题,回归到我曾忽视多年的叙述学命题上。②在我研究全知时,适逢一位总统(布什)正大肆鼓吹“整体情报识别系统”计划,显然他自认为无需从别人那里获知任何信息,深信自己对恶的判断确实无误,堪比上帝,因此我尽力防止自己渐生的反感影响到叙事诗学的全知概念。我努力把叙事的全知概念同当前的政治狂想分隔,且我希望自己已经成功做到这一点。但我还是不禁想起弗吉尼亚·沃尔夫在T.S.艾略特造访后写给她妹妹的一封信,信中提到他如何谈及自己宗教信仰的转变:“我是说,坐在炉火边又信奉上帝的大活人,必定有其丑恶之处。”③ 我不认为全知这一概念是丑恶的,但是我已经确认,它并非对研究叙事有用的概念,它杂合和混淆了好几个不同的因素,若要清晰明确地理解这些因素,就应该把它们区分开来——它模糊了引发我们假定概念的众多现象。华莱士·马丁写道:“‘全知叙述’成为了各种截然不同的叙述技巧的聚集倾覆地。”④我想,我们必须设法修复和再利用我们的倾覆之物。我所知的其中一种办法就是,尼古拉斯·罗伊尔在他名为《暗恐》的新书里提出用心灵感应的概念来代替全知——稍后我将展开讨论心灵感应这一概念。⑤心灵感应的概念的确有其特定的优势,尤其是在强调疏离感的意义上。全知对我们而言,可能由于过于熟悉而无法机敏地思考它的含义。 “全知”的概念看似基于上帝与作者之间密切关联的类比:作者创造小说的世界,正如上帝创造我们的世界,同样,上帝对现世无所不知,也正如小说家对他所创造的小说世界的一切了如指掌。这诚然好,但举例来说,假如我们不信奉全知全能的上帝,那么我们就不能引用我们所知的上帝来阐释叙述的特征。即便我们信奉上帝,也只能以关于他的稀少的知识作为依凭。你若考察关于全知的神学争论,很快就会被这样的观念所劝诫:上帝的全知可以作为全知叙述的有用模式,因为神学全知的讨论通常建立在我们所谓的“完美存在神学”理论之上。上帝被定义为完美的象征,如若他缺乏任何方面的知识都难以称得上完美,因此上帝必定无所不知。如此一来,神学上关于全知讨论的主要问题就演变为:神学全知的完美是否能与自由意志相兼容,二者理所当然都是必要和想要的。因为文学批评不必预先假定作者的完美或角色的自由,因此文学批评貌似无法借鉴以上这些神学争论。 问题的根本之处在于,因为我们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他或她会知道哪些,那么,神学的全知就不是一个有助于我们思考作者或文学叙事的模式。相反,可以说,类比的力量反过来也起作用:小说家的例子——创造他或她的世界,并将许多似乎自主如我们、有着奇妙旅程的人物置身其间——有助于我们想象世间可能存在造物主、神、有感知能力的生物,他们于我们,就如小说家于自己作为“神”在文本世界里所创造的众多人物一样,了无踪影。当然,神学家可以依据作者与上帝之间的类比来帮助阐释上帝。例如,“‘上帝之识是万事之因’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上帝之思能创造万物,就如同莎士比亚之思能创造哈姆雷特一样”⑥。 梅尔·斯坦伯格是竭诚支持全知叙述概念并对它予以明确解释和辩护的少数批评家之一。在《小说中的阐述模式与时间秩序》一书中,他强调,作者或隐含的作者当然是全知:“在他自己创造的微缩世界之内,作者是恒定的、神圣的全知;事实上,常用短语‘全知作者’具有自我暗示的属性,该词中的修饰定语在逻辑上纯属冗余。”⑦这听起来似乎有道理,表述也很通俗,但事实上,人们很难弄懂它的意旨。作者仅仅知道小说中既定规约的事实吗?或者说即使从未被提及,他或她也肯定知道小说中每位人物眼睛的颜色吗?似乎,全知应该包括这一切:巨量的、超过所要表达的知识储备。作者知道所有配角的全部历史吗?某些作者能告诉你比小说中记载的多得多的角色信息,并以此闻名,但这属于作者全知的范畴吗?简·奥斯汀向她的侄子明白无误地吐露说,“伍德豪斯先生幸运地活到了能够见证他女儿的婚礼,随后又成功地挽留爱玛和奈特利先生在家居住了两年,而没有去往唐维尔定居”⑧,然而,我们会拿这个来理解《爱玛》吗?比起全知所指向的特定认知,它更像是附属的插曲轶事。如果小说以“结婚后她过着幸福的生活”结尾,难道我们要主张小说家非得知道女主人公婚后孩子们的生活吗,她连孩子都不一定会有呢。全知的上帝大概会知道爱玛·伍德豪斯和奈特利先生是否有孩子、他们和孩子们过得怎么样,然而就此而言,对于书中未提及的人物的生活方面,小说家不可谓全知。 事实上,所谓小说家的全知可能是指,没有其他人比小说家对于小说世界知道得更多(如果你想到狂热的简·奥斯汀迷们,这个命题颇有争议),它尤其特指,小说家选取反映小说世界真实的一切,都将成为现实世界中的真实。但是“全知”不可能是“没其他人知道得比这更多”的美丽点缀,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会成为真实的决定权是语言传统表现力的产物,或者说,至多只是万能,而非全知。当小说家写道,奈特利先生来吃晚餐,她不可能错,但那是创造的权力,是不容置疑的约定的权力,与认知无关。小说家可以简单地宣称这个世界上什么将成为事实,而把这称之为“全知”则是极大的误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