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人民性立场是以马克思、恩格斯等经典作家关于人民性问题的有关论述为主要理论依据,借鉴吸纳欧洲各国社会主义文艺思潮形成的。20世纪初期,伴随着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与之有关的文艺观念也开始进入中国。而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人民性立场的形成与发展,并非是简单地对外来思想的接受,同时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古代民本思想的影响。 中国古代民本思想发端于以周代商的社会大变革中,在先秦儒家学者孔子、孟子等人那里已经形成比较完整的思想体系,其主要内容包括强调天意与民意相通的“天命靡常”说、“民为神主”说;强调民在国家政治中的基础地位的“民惟邦本”说、“立君为民”说和“民贵君轻”说;强调“为政以德”“礼乐教化”,反对“不教而杀”、滥用刑罚的“王霸之辩”;强调统治者应当克制欲望,加强内在修养的“五美”说;强调让利于民的“养民”“利民”说;强调朝代更替以民意为基础的“革命”说等等。 虽然古代民本思想的最终目的在于维护统治者的利益,但其中也包含许多进步思想,并在古代社会里一定程度上发挥着制约王权、保护生民的作用。近代以来,在资产阶级政治家那里,无论是康有为、梁启超那样的“维新派”,还是孙中山那样的“革命派”,都曾借助于民本思想阐发自己的社会变革主张。而古代民本思想的许多观念,与中国马克思主义者所奉行的人民观,如以人民为中心,相信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主张人民利益高于一切,坚持走群众路线,以及把领导干部定位为人民公仆等等,尽管在理论根源与最终目的上有本质的不同,但也存在许多相通之处。 儒家学者的政治哲学思想与其文艺思想关系十分密切,许多中国古代文艺理论命题都建立在民本思想之上,而马克思主义的人民文艺观,则是其人民观的逻辑延伸。这使得中国古代文艺观与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人民性立场之间具有了一定的“亲和性”。因此,马克思主义文论刚进入中国便有了适宜其扎根生长的文化土壤。对民本思想及其影响下的文艺观在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发展过程中所发挥作用的揭示,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其中国化内涵。 一、“民”与“人民”的语义关联在“人民观”中的体现 汉语中“民”与“人民”之间存在十分密切的联系。在古代汉语中,“人民”一词主要是作为“民”这个概念的双音节表达形式存在的。20世纪初期,在文言向白话转换的过程中,现代汉语书面语继承了这一用法。当“人民”作为一个政治概念被中国马克思主义者使用时,古代民本思想经由这种语言学的传承关系,被植入到中国马克思主义者的人民观当中,成为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一个重要内容,并与民本思想影响下的儒家文艺观一起,影响着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与实践。 “民”字虽然不见于甲骨文,但在先秦典籍中已经是一个常用字。儒家的“五经”中都可以见到这个字的用例。作为后世民本思想发端的“民惟邦本”“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等说法,都出自《尚书》。 关于“民”字,《说文》解作“众萌也”。段注认为“民”与“氓”“萌”同义,指“懵懵无知儿也”①。在先秦的用例中,许多时候“民”特指农人农事。如《孟子·滕文公上》有“民事不可缓也”,这里的“民事”指农民的劳作。在中国古代社会结构中,农民的地位在士之下,属于不掌握文化权力与政治权力的被统治阶层,符合段玉裁所说的“懵懵无知儿也”这一身份。“民”有时还可作为“士农工商”的总称。如《谷梁传·成公元年》讲,“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②。在这里,“民”与“官”对称,指向受君主、百官管辖,没有政治权力的“百姓”。“民”的上述两种含义,都被纳入了“官—民”“君—民”的对立结构之中。因此,在孔子及以后的儒家学者那里,“民本”已经不再与“神本”相对立,而是相对于“君本”或“官本”而言的。 “人”这个汉字出现得比“民”字要早,甲骨文中就十分常见,而且与后来出现的“民”字并不同义,因为它在作为单音节词使用时,并没有特指某阶层的意思,更没有指向社会底层的意思。说文解“人”作“天地之性最贵者也”。段注说:“人者,天地之心也”③,因此人既可以指人类整体,也可以指人类中的任何一个个体。 “人民”一词,在先秦典籍中也已经出现,《周礼》中就有“大司徒之职掌建邦之土地之图与其人民之数”④这样的说法。在先秦至汉代的文献中,当“人民”作为一个双音节词出现时,实际上是一个偏义复词,其词义更多地偏向“民”字一侧。例如,由西汉刘向编定的《管子》一书,有一段话包含很多“民”字,同时也出现了“人民”的用例: 不能治其民,而能彊其兵者,未之有也。能治其民矣,而不明于为兵之数,犹之不可……故曰:治民有器,为兵有数,胜敌国有理。正天下有分:则、象、法、化、决塞、心术、计数,根天地之气,寒暑之和,水土之性,人民鸟兽草木之生物,虽不甚多,皆均有焉,而未尝变也,谓之则。⑤ 这段话主要谈的是“治民”之术,其中“民”字作为单音节词时,以“治”的宾语出现,指的是被统治者。而从上下文判断,本段中的“人民”与“民”在词义上并无实质性差别,基本可以判作“民”的双音节用法,指的是被统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