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理论批评

作 者:
陆扬 

作者简介:
陆扬,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理论批评以广义上的文学理论为叙述和描述对象。理论本应高屋建瓴,但如一些批评家所言,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文学理论的一个显著特点,恰恰是在传布怀疑主义。理论与批评经常被视为一途有特定的时代原因,但是如保罗·弗莱所言,两者毕竟大有不同,文学批评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文学理论恰恰是缺失的。乔纳森·卡勒在理论批评中异军突起,其对理论的热情一如既往,如果说他当年的《论解构》是为德里达解构主义这一新潮理论做普及示范,那么到2007年的《理论中的文学性》,毋宁说是在理论联手批评经历峰回路转之后,重申它舍我其谁的王者风范。对理论的质疑事实上与理论的一路高歌同步。卡勒本人对克纳普理论批判的质疑,应是再好不过说明了这一点。“理论”历经浴火后,建立“理论批评”这样一门与实践结合更为密切的关于理论本身的学科,当不是奢望。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1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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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 I0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39-8041(2020)11-0121-08

       一、一如既往的理论热情

       “理论批评”这个术语可以指一切以“理论”为题的相关描述和叙述,这些论述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一种“元理论”。不过理论批评的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更谈不上标新立异。“理论”一语从上世纪80年代初叶开始,就涵盖和交叉意指“批评”,变成高架在文学头顶上空的形而上学。但随着当时流行的后现代话语淡出视野,曾经风光十足的理论一样开始呈现危机。一时间“理论死了”“理论之后”的说法此起彼伏,层出不穷。但几乎是转瞬之间,“理论”便起死回生,不但重整旗鼓,卷土重来,而且从原本从被认为是恰当或者不恰当地主要寓指文学理论,似乎天经地义地演化成了同时兼指文学理论和文化理论。本文拟以美国近年的文学理论和批评的发展线索为背景,来解析“理论批评”的可能性和必然性。

       耶鲁大学威廉·燕卜生文学教授保罗·弗莱,在他2012年出版的讲座文集《文学的理论》中,一开篇谈的便是理论。他说,理论很多地方相似哲学,特别是形而上学,因为它提出的都是具有普遍性的基本问题,而且构建体系。但是反顾20世纪的文学理论,它的一个显著特点,恰恰是在散布怀疑主义,对传统的惯例和威权发起挑战。有鉴于这里谈的是文学理论,当然首先涉及“文学”这个概念的定义问题。也就是说,文学是什么?对于这个基本问题,弗莱指出,理论可以提供许多定义。例如从形式方面言,有循环、对称、形式性、重复等。从模仿方面言,有“自然”、心理、社会政治,以及模仿的均衡不均衡、和谐不和谐等。还可以注目于文学与其他话语之间的认识论差异,即它是不是真实地反映了世界。但是哪一种话语不是竭其所能在努力反映世界呢,文学又有什么例外?假如文学反映世界的方式确实与众不同,它的理论又当何为?

       保罗·弗莱说他从20世纪70年代末叶和80年代,就开始在耶鲁大学教授文学理论导论课程。彼一时期是“理论”冷冷热热正在迅速崛起的特殊热情时期,以至于开设一门尽量方方面面都照顾到的导论课程,被认为是不可能的事情,是对“理论”的背叛。当其时,保罗·德曼也在开设文学理论课程,但是德曼将它讲解成了阐释的艺术。及至今日,弗莱说,理论曾经格外鲜艳的印记已经褪色,理论的热情也已退潮,当然方法论又当别论;但是对文学史的关注,却重又凸显出来。是以耶鲁的文学理论导论课程,倾向于跟文学批评史密切联系起来。他自己则通常从柏拉图讲到T.S.艾略特,或者从柏拉图讲到I.A.理查兹或20世纪早期另外哪一位重要人物,文学和批评贯穿来讲。但是,文学理论毕竟大不同于文学批评,他对此给出的说明是:

       在一方面,文学批评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文学理论恰恰是缺失的。文学理论不涉及评价,它只是把评价或鉴赏当做每一位读者反应经验中理所当然的东西,如上所言,而更愿意来关注跟描述、分析和思考有关的问题。或者更确切地说:为什么特定的读者在特定的条件之下重视、忽视文学的价值,或者拒绝作出回答,确实就是文学理论的研究对象,或至少是受到理论影响的方法论研究对象?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以及为什么我们应当,或者不应当重视文学或哪些个别作品,这类问题则只属于批评的领域。①

       这里所说的重视或忽视文学的价值,是说即便理论本身并不明确言说价值,也无妨它指涉价值。这就像当年文艺复兴时期诗人菲利普·锡德尼《为诗一辩》的一句名言,“诗歌什么也不肯定,所以它从来不说谎”。弗莱强调说,这句格言保罗·德曼是会无条件赞同的,不论是关于理论,还是关于批评。

       “理论”作为“文学理论”的代名词或者说昵称,其流行在西方文学批评界认真计数起来,已经有40年光景。这个昵称的奠基人之一是美国批评家乔纳森·卡勒。早在1982年,卡勒在他日后几度再版的《论解构》中,就高谈阔论渲染“理论”,虽然卡勒表面上似乎是在讽刺是时独步天下的“理论”天马行空跨越学科界限,无所不及偏偏就是视而不见作为批评对象的文学文本,可是他的冷嘲热讽,反过来恰恰是推波助澜,变本加厉将理论的热情推向高潮。此书的副标题,就是《结构主义之后的理论与批评》。多年以后,在他的文集《理论中的文学性》一书中,卡勒开门见山谈的依然还是理论:

       理论死了,有人告诉我们。近年来,报纸和杂志似乎热衷宣布理论的死亡。学术出版物也加入了这场大合唱。以“高雅理论的终结”为题的文章层出不穷,著作名称如《理论之后》《理论之后的生活》《理论剩下什么》《后理论阅读》等流行不衰,难得看见乐观一些的书目:《理论的未来》或《理论大有所为》。②

       但是卡勒对理论的热情一如既往未见消歇。他指出,宣布理论死了,这里对理论的敌意固然是由来已久,但是以上标题并不是悉数出自敌视理论的作者,事实是近年有关“理论”产生的大多文字,早已经不囿于人文学科和文学,而是在竞新斗奇赶时髦。就像一首老歌唱的那样,“在肯萨斯城,一切都是最新的”。他在该书第一条注释中回顾说,当初结构主义批评登陆新大陆,尚还没来得及普及开来,转瞬之间,它的代表人物罗兰·巴特、拉康和福柯,就变身为了后结构主义者。而列维·斯特劳斯则因为在1966年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著名会议“批评和人文科学的语言”上,是时名不见经传的德里达突然发难他的结构主义人类学,而未得荣列这个流光溢彩的后结构主义者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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