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断想

作 者:

作者简介:
郭宏安,中国社会科学院 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郭宏安(1943—),男,吉林长春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原文出处:
同济大学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本文以法国文学批评,特别是以“日内瓦学派”的批评为参照,着重论述了文学研究与文学批评、普通读者、实用的批评、批评是两个主体间的对话、从阅读到批评、随笔、理性的印象主义等问题,最后归结为提倡一种批评:自由的批评,即把我们的批评变成随笔,作为一种“最自由的文学体裁”的随笔。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6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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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060(2006)02—0061—10

      记得1988年作家出版社出过一本《龙应台评小说》,那一针见血、干净利落、对事不对人的文笔,确实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可惜,这本书生不逢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如今再把它翻出来读一读,居然发现海峡两岸的批评竟何其相似乃尔!同样的“温柔敦厚”,同样的“唯我独尊”,同样的“深不可测”,同样的“人身攻击”!作者提倡一种“专业的、客观的、坦诚的、举足轻重的”批评,是痛感“台湾没有文学批评”。当我们对龙应台的批评有所感触的时候,我们是否对大陆的批评也有她那样的“痛感”呢?我们对文学批评的不满已有多年了,而当下更有讨伐的意味。炒作、策划、疲软、萎缩、逃亡、缺席、隔靴搔痒、言不由衷、不知所云、自相矛盾和无原则的吹嘘,这就是多年以来我们对大陆上的文学批评的概括。这也许是夸大了,可是龙应台所谓“台湾没有文学批评”不也是夸大之辞吗?为什么她的文学批评能够在台湾刮起一阵“龙旋风”呢?对于专业的文学批评家来说,龙应台的批评似乎是过于肤浅了,然而对于大量的普通读者呢?我所以说“似乎”,是因为我不知道专业文学批评家写的适合普通读者阅读的批评是什么样的。无论人们对龙应台的批评持有怎样的看法,都不能不思索她以及她的批评提出的问题。

      一、文学研究与文学批评

      七十五年前,法国文学批评家蒂博代关于文学批评作过六次讲演,八年之后,他将其结集出版,题为《批评生理学》①,其中把文学批评分为三种:自发的批评,职业的批评和大师的批评。1983年二月的《文学杂志》刊登了瑞士文学批评家斯塔罗宾斯基的答记者问,认为“蒂博代关于批评形态的界定还没有过时”。斯塔罗宾斯基是日内瓦学派的集大成者,享有广泛的国际声誉,他说一本四分之三个世纪以前的著作还没有过时,应该说是一个很高的评价,值得我们深思。

      所谓“大师”,指的是那些已获得公认的大作家(诗人、小说家、剧作家等)。“大作家在批评上也有话要说。他们甚至说了许多,有时精彩,有时深刻。他们在美学和文学的重大问题上有力地表明了他们的看法。”这是一种热情的、甘苦自知的、富于形象的、流露着天性的批评。这种批评在批评史上自有它的地位,但是,它若认为不创作的人就没有资格批评,就太没有自知之明了。由于大师的批评是一种无拘无束、具有某种独立性的批评,与本文所论关系不大,故可以按下不表。

      蒂博代所说的“职业的批评”是一种教授的批评,在法国被称为“大学的批评”。这是一片教堂耸立、宫殿巍峨、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围墙围拢来的土地,树立着一座座由卷帙浩繁的文学史、砖头一样的专论和精细得近乎烦琐的考证组成的纪念碑,上面刻着数十位大作家和数百部名著的名字。人们可以带着崇敬的心情前来瞻仰,却很少能带着愉快的笑容与之亲近。它们太高了,累得普通人脖子疼。所以,蒂博代先生不无风趣地说:“平时住在教堂里和宫殿里不大方便。”由于职业的批评是一种旁征博引、论证严密、主要以死人为对象、写给圈子里的人看的批评,与本文所论关系也不大,故也可以按下不表。

      自发的批评不同,它是一种读者的批评。当然,所谓读者并非任何一位读书的人,而是一些有文化修养乐于读书而又“述而不作”的人。他们大约相当于英国十八世纪著名学者塞约翰逊所说的“普通读者”吧,他认为,“普通读者”最少成见,最能公正评价作品。他们有趣味,有眼光,有鉴赏力,读书只为获得精神上的享受和快乐,并没有功利的目的,若是他们也品评他人的作品的话,不过是为了把自己的感受说与同好,一起享受阅读的快乐。他们针对的主要是时人和时人的作品,他们需要的不是学者日积月累的卡片、严谨绵密的分析和精细烦琐的注解,而是机智、敏感、生动迅速、还带着热气的反应。因此,批评者无须深奥难解的术语壮胆,无须高深玄奥的理论撑腰,简明易懂是其基本的要求,如能生动细腻,就是更上一层楼了,倘若再加上幽默,则无疑是锦上添花。这种批评不需要引经据典,也不需要面面俱到,更不需要板起面孔揭出几条不饶人的规律。因此,蒂博代认为:“自发的批评的功能是在书的周围保持着经由谈话而形成、积淀、消失、延续的那种现代的潮流、清新、气息和氛围。”在十九世纪以前的法国,沙龙及其女主人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一个作家或作品的荣辱兴衰,出入其中的绅士们代表了读者的口味,他们的口头批评化为文字而为世人所知,而所谓“世人”,只不过是比他们人数略多一点的绅士而已。但是十九世纪以后,沙龙式微,报刊兴起,报刊的文学记者取代了沙龙的常客,这意味着笔取代了嘴,而笔的传播范围差不多达到了社会的各个层面各个角落。范围不同,载体不同,其精神实质却是一样的:同样是对时人及时人的作品的鲜活、敏锐、直接、具体的反应。不求全面深刻,只求切中肯綮,或称片面的深刻。所以,现代的自发的批评不再是口头的了,而是一种文字的、实用的批评,但是它保留了口头批评的特点,例如生动活泼浅显明快之类,又加上了文字的严谨和整饬。自发的批评又称实用的批评,是现代文学批评的主要形式之一。

      我以为,当前文学批评的主要问题是混淆了三种批评的功能,而尤其是混淆了自发的批评和职业的批评的功能,其他如“言不由衷”、“胡吹乱捧”、“人身攻击”、“缺席”、“逃亡”之类,多与批评者的人品和作风有关,不在本文的论述之内。

      自发的批评和职业的批评是有区别的,它们之间的区别是评论和研究的区别,是文学的今与古的区别,对于今,我们要做的是评论,评论今日之作品的优劣雅俗及其对现实生活的感应;对于古,我们要做的是研究,研究经典之作品的源流、影响、意蕴及其在今天的意义。什么是文学的古与今?按照蒂博代先生的说法是:“文学的过去是流传下来的若干本书。而文学的现在是许多本书,是书之河,流动不止。要有过去,必须有现在。”这就是说,文学的过去是经过时间的“筛选”,留下若干本名著,是可以沉潜体味细细地加以研究的;文学的现在,则是未经“筛选”的、良莠并陈的一条“书之河”,只可以及时享用趁热打铁予以评论。文学的现在就是当代的文学,是活生生的、随时都有诞生和死亡的文学,是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未经时间淘洗的文学,自然也是谈论最快最多的文学。所以要快,是因为慢了那本书可能由于批评的沉默而过早地死亡;所以要多,是因为过了这个时候就会有别的书来叩批评的大门;如此才能使文学之河不断地流下去。实用的批评的职能就是谈论这种方生方死的作品,有幸留下的将成为职业的批评的研究对象。这并不是说研究与评论有高下优劣难易之分,而是由于对象的不同决定了它们需要批评者不同的素质和修养。可是在有些人的眼中,研究论文和书刊评论的区别不是形态、方法、目标等的区别,而是身份、价值和地位的区别,前者有学术性,后者无学术性,仿佛前者是甲级队,后者是乙级队,前者是正规军,后者是游击队,文格上就高了一等,就是说,一篇很精彩的评论其价值大约只与一篇很平庸的论文相等。论文再平庸也是论文,生下来血液就是蓝色的,其作者可以被称为或自称为“学者”;评论再精彩也是评论,至多博得个“生动活泼,文采斐然”,究竟不是正途,摆脱不掉“无学术性”的劣根,其作者只能被称为“评论家”或“批评家”。其实,自发的批评或称实用的批评要求批评者具有敏锐的感觉、迅速的反应和深刻的理解,倘若一位批评者忙于进行圈地运动,划分势力范围,打起占山为王的旗号,写起文章来不是“论”就是“研究”,盲目地进口新概念或新名词,一味地追求“宏观”和“深刻”,廉价地赠送杰作的桂冠,不加分析地使用结论性的语言,暗中或公开地怀有非传世之作不写的雄心,总之是完全失去了面对当代文学所应有的鲜活与明快,我们只能说他把时间和精力用错了地方,用冷静、周密、系统的分析代替了快速、准确、完整的描述,把一条流动的河当成了一池静水。实用的批评注重的是“作品和人”,职业的批评注重的是“体裁和规则”。实用的批评追求所谓“学术性”,用体裁和规则去衡量作品和人,企图化个别为一般,势必扼杀了当代文学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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