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国家与新社会的错位:美国政治极化的根源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可金,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副院长、教授(北京 100084)。

原文出处:
探索与争鸣

内容提要:

当前美国处于政治极化的困境之中。美国政治极化的困境不是一个短期的趋势,而是美国政治长期固有的客观规律。美国国家制度的保守性和美国社会生态的开放性之间的内在张力,决定了过一段时期就会出现周期性的政治极化现象。美国在国家形态上是一个老国家,而美国在社会形态上则是一个新社会,两者之间的不平衡发展是政治极化的根源,而经济自由化、社会保守化和全球化并行不悖的趋势一起塑造了当下美国政治极化的困境。与一个极化的美国长期共处,需要新的政治智慧、战略定力和外交艺术,已成为世界各国面临的共同课题。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20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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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21世纪后,美国政治陷入了困境。先是2000年美国大选中暴露出计票危机和政治僵局,小布什和戈尔在佛罗里达的选票争执最终诉诸最高法院,一度引发了美式民主的信任危机。随后,2001年的“9·11”事件将美国卷入旷日持久的反恐战争,战火从阿富汗燃烧到伊拉克,在整个伊斯兰世界引发了反美主义的崛起。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更是极大地伤害了美国的软实力,使其陷入了严重的政治混乱。美国政治中的混乱局面迄今没有得到根本缓解。

       从“占领华尔街”运动到“茶党”运动,一直到2016年特朗普出乎意料地当选为美国总统,开启了一系列“退群”“筑墙”“内顾”等政策调整,进一步引发了美国两党对立、政治极化的政治僵局。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白人警察暴力执法引起的乔治·弗洛伊德之死事件,引发了全美至少140个城市爆发抗议示威,并从最初的游行示威逐渐演变为打、砸、抢等暴力骚乱行为。①美国政治中的自由民主共识正在被打破,美国政治正在陷入自我分裂的“极化美国”的困境。从亨廷顿惊呼“文明的冲突”和“我们是谁”,到福山对美国所谓“否决式政体”的批判,甚至一些“反对选举”“反对民主”“把国王请回来”的更极端声音次第出现,都意味着美国自鸣得意的自由民主正在陷入深深的困惑。

       极化的美国

       关于美国政治的变化及其性质,在学界已经有广泛的讨论,最初主要的分歧在于“灭亡论”和“终结论”。在马克思主义和左翼思想家看来,资本主义必定会灭亡,②作为发达资本主义的典型代表,美国的未来必然是走向社会主义革命。然而,不少学者也发现,尽管马克思和恩格斯等寄希望于美国的革命,但“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的追问也表明“灭亡论”至少在可见的未来尚难实现。③在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看来,历史已经终结,自由民主与资本主义是人类社会最后的历史形态,在资本主义之后已经没有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冷战结束以后,“历史终结论”大行其道,在美国的舆论中也表现为睥睨于世、独步一时的“冷战胜利论”。④然而,2001年的“9·11”事件和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则让美国陷入了新的困惑。曾经高擎“历史终结论”大旗的福山也不禁感叹美国政治极化的危害,寄希望于美国来一场新的改革运动。⑤在美国学界反思资本主义、反思自由民主的声音与日俱增,尤其是在面对中国崛起的外部压力和政治极化的内部挑战时,此种情绪越来越强烈。美国将何去何从?这是摆在美国面前的重大战略课题。

       政治是一种公共的善。在古希腊思想家亚里士多德眼里,人天生是一种政治动物,政治是一种基于人的本性的生活方式。⑥作为地中海文明的衣钵传人,美国继承了以尊重人的天性为基本基因的政治生活方式,其政治逻辑是“合众为一”:在最大程度地尊重社会多样性的基础上,寻求最低限度的政治一致性。自美国建国开始,尽管也经历了南北战争、大萧条、冷战等内外挑战,但美国政治总体上运行良好,美国一直自诩为人类文明的灯塔,美国政治的争论也被广泛地理解为不同自由主义派别的争论。然而,20世纪70年代以后,作为民权运动浪潮的制衡思潮,新保守主义不断走强,从里根保守主义革命到小布什的新保守主义“火神派”内阁,推动美国沿着保守主义的方向大踏步前进。相比之下,无论是克林顿的新自由主义抗争,还是奥巴马的8年新政,都没有抑制住美国与日俱增的保守化趋势。尽管美国政治看上去仍然保持着民主党和共和党的平衡,但在这一平衡之下的板块极化却是一直在积蓄着变革力量,坚冰之下的政治能量正在发生着影响深远的板块位移,美国长期引以为傲的“民主共识”正在被“双峰政治”的政治极化所替代。

       根据保罗·迪马吉奥(Paul DiMaggio)的观点,极化既是一种状态,也是一个过程。作为一种状态,极化是指关于某一议题的观点在理论意义上最极端情况下的相悖程度;作为一个过程,极化则意味着在一段时期内关于某一议题观点相悖的发展过程。⑦极化是一个复杂的现象,它可能是自发的、有利的和民主的,也可能是有害的,导致严重的社会后果。通常情况下,极化主要有精英和大众两个层面,前者主要集中于政党、政府官员及其政策倾向的极化,后者则主要集中于公众舆论和投票行为的极化。无论是精英层面,还是大众层面,当下美国政治的极化趋势都是大大加强了,表现为美国两大政治阵营在社会政策和意识形态倾向上的差异越来越大,而彼此内部的趋同越来越突出。尤其是在国会参众两院议员的投票倾向、公众舆论和投票行为上,都可以看到政治极化加强的现象。从国会议员的投票倾向来看,政党忠诚度持续上升,以党划线投票的倾向不断加强,温和派议员越来越少,两党之间不仅在意识形态和政策立场上的差异性越来越大,而且各自内部在意识形态和政策立场上的同一性越来越高。从公众舆论来看,美国公众在传统政治分化依然故我的情况下,出现了基于后物质主义意识形态的新的左右分化,新左派和新右派的争论在堕胎、LGBT、枪支管制、环境、宗教权利等议题上持续分裂。从美国选民的投票行为来看,“红州”(支持共和党)和“蓝州”(支持民主党)相对稳定,除了东西两岸和大城市由民主党长期主导外,内陆地区和广大腹地由共和党持续控制。近年来,学界普遍认为,世界各国政治极化不再取决于意识形态和利益基础的左右之争,而是取决于社会差异和政治议题的认同之争、社会不平等之争,比如神圣化与世俗化、民族主义与全球主义、传统与现代、城市和乡村等认同的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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