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462X(2020)07-0172-22 语言是精神存在之所,是生命的血脉;思想的有效性,取决于语言的有效性。语言最为纤细的根茎生长在民族精神力量之中,以民族精神力量为出发点,才可能解答那些最富有内在生命力的语言构造的相关问题。写作者能否在汉语思想的世界立足,首先取决于他能否发挥汉语的人文特性,创造属于自己的文体。“毕达哥拉斯文体”孜孜于汉语思想的创造,“在汉语中出生入死”,走向了未来之境。 “弹出自己耳朵听到的” 美国“现代管理学之父”彼得·德鲁克(1909-2005)在他的回忆录《旁观者》里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 12岁那年,德鲁克误打误撞地听过一次美国著名钢琴家、教师和作曲家施纳贝尔(1882-1951)的教学课,受教的是一个叫利齐的14岁女孩(当时她已以技巧娴熟闻名维也纳)。坚称自己音乐鉴赏力不够好的德鲁克,也听出那女孩的技巧已非常高深。施纳贝尔也称许她的技巧。然而,女孩弹完两首曲子之后,施纳贝尔却对她说:“利齐,你知道吗,这两首曲子你都弹得好极了,但是你并没有把耳朵真正听到的弹出来。你弹的是你‘自以为’听到的。但是,那是假的。对这一点我听得出来,听众也听得出来。”利齐一脸困惑地看着施纳贝尔。 “我告诉你,我会怎么做。我会把我自己亲耳听到的舒伯特慢板弹出来。我无法弹你听到的东西,我不会照你的方式弹,因为没有人能听到你所听到的。你听听我所听到的舒伯特吧,或许你能听出其中的奥妙。” 施纳贝尔随即坐在钢琴前,弹他听到的舒伯特。利齐突然开窍了,露出恍然大悟的微笑。施纳贝尔停了下来,说道:“现在换你弹了。”这次她表现的技巧并不像之前那样令人炫目,而像一个14岁的孩子弹的那般,有天真的味道,一种更为准确的美展现了出来,而且更令人动容。施纳贝尔转过身对德鲁克说:“你听到了吧!这次好极了!只要你能弹出自己耳朵听到的,就是把音乐弹出来了。” 技巧娴熟的演奏者和真正的高手之间的距离,不完全是关于技术的,而是与一个人的整体身心姿态有关。经过高手的调教,身心振拔,每一处都妥妥帖帖地对准了,一个境界便明明朗朗地显现出来,弹出了自己内心深处听到的音乐。 德鲁克说:“我对音乐的鉴赏力还是不够好,因此不足以成为一个音乐家。但是,我突然发觉,我可以从成功的表现学习。我恍然大悟,至少对我而言,所谓正确的方法就是找出有效的方法,并寻求可以做到的人。” 多年后,德鲁克仍不能忘怀施纳贝尔的这次教学课。他在德国犹太哲学家布伯(Martin Buber)一本早期的著作里,读到一位1世纪犹太智者所言:“上帝造出来的人都会犯下各式各样的错误。不要从别人的错误中学习,看看别人是怎么做对的。”德鲁克说,他这才明了自己当年无意中已经发现了这一方法[1]。 与音乐的表达一样,小说创作也存在类似的难题:技艺高超的写作者本人,或是由其设定的叙事者,会因其自身局限而对作品中的人物削足适履,自觉或不自觉地把他们框范在写作者本人的道德或情感辖区,语言不过是被驾驭利用的表达工具,故事则为呈现不言而喻的道理甚至是所有道理而存在:小说叙事充满道德训诫或处处人为的痕迹,缺乏一种浑然之美——这是一条逐渐失去自己的道路。小说家应如何摆脱“匠气”,开启激动人心的语言之旅,把一双能倾听、辨别纷繁声音的“耳朵”所听到的“弹”出来呢? “言语亦心学也。”(刘熙载《艺概》)话语交流是心的交流,其间有感觉、感情、信念、情感等相通的心灵活动。《美国现代七大小说家》的编者威廉·范·俄康纳在该书序言里说,一个小说家“能帮助我们发现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我们以前所不知道的,或者不是这样知道的;使我们发现一些我们相信是真实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又与我们的行为和态度有密切关联”;一个小说家应当找到隐藏在动作里的主题,使这些主题成为活的东西,像一股强烈的电流,“他不应当预先知道他的题材的意义。他表现等待故事开展,逐渐发现他的主题。如果这本书写完以后,主题极清晰地出现,那么作者大概是隐匿了一些证据,写出来的是一套教训或是宣传品”[2]。 高明的小说家或叙事者能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扎根在他的智识无法穷尽的现实领域,刺穿一个个自欺欺人之观念的钟型罩,以按其内在节律、自行其是的语言,唤醒或识别自己身上所拖带的世界,产生一种全景式的恢弘视野和如临其境的现场感。具备了随时转化、调整已知的一切的能力,现代小说家体验他所体验的一切,以其完整的、抵达某种极限的想象力,将零星、偶然、杂乱的日常生活编织或整理成有序的“一次经验”(杜威语),让叙事在一个完整的世界里进行,赋予人物强有力的生命,从庸常生活之流中萃取那永恒不朽之物,或指向一些值得敬畏的、比自己更高的东西。 语言先于文学,正如声音先于音乐,风景先于绘画。语言的形态,不断消亡而嬗变;生命的样貌,脆弱而难以确定。虚构从语言开始,言语活动有关自我的追寻与创造;置身小说丛林,仿佛有一束来自高处的光照亮整座森林,照亮之前被人忽略或盲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