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文学性与文学的世界性

作 者:

作者简介:
成中英,哲学博士,国际中国哲学学会荣誉会长,国际易经学会主席,美国夏威夷大学终身教授,主要从事儒学及本体诠释学研究。

原文出处:
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世界是人的世界,是文化世界。哲学代表理性精神,文学代表人文精神,二者共同构成文化的两个最基本因素。文就是事物的纹理,文学代表一种具体表达内部状态的形式。文学和人性有内在关联。无论从自身来讲,还是从社会功能来讲,文学都是用语言表现和传达具体事实、事态,包括人性事实、状态,即人性之真。而人性之真本身就有追求善的能力。文学的目的,就在于经过感性的经验把人生的问题表达出来。文学不仅是透过人对世界的表达,也是通过这种表达显现为文学作品之后,成为人生与世界的一部分。因此,伟大的文学作品,也可以向人们灌输哲学的概念,哲学也可以用文学的语言来表达。世界有文学性,而文学也构成了一个世界性。这个世界是以虚构的方式,或者把真实故事进行改造,直接影响人的感受和对世界的认识。文学的世界,假设了世界文化的活动。但是,今天文学本身还未传达出哲学所要求的本真人性,世界文化本身没有发展出丰富融通的状态。这既是文学家的问题,更是哲学家的问题。哲学还需要努力,到达融通,以启蒙文学。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0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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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 02;G 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60X(2020)04-0139-06

       人类历史的发展,更趋近于相互理解的状态,而非相反。如果人类开始就不是有其相近的传统,而只基于地缘、气候甚至于环境和人种营生,他能否彼此沟通就是一个大的问题①。这些差别显然会带来巨大的文化差异。文化的差异可能还有多种原因,因为人们在多种部落交往中产生不同的文化习俗和价值理想,一方面受到地域的影响,另一方面则受到后来的政治和宗教的影响,产生文化上重大的差异。孔子说“性相近,习相远”[1](P207),是有一定道理的。

       不能说东西文化没有共同性,但也要看到二者之间明显地呈现重大的差别性。雅斯贝斯提出的轴心时代理论,就是认为人类重大的文化传统在纪元前第8世纪到第5世纪之间产生重大的价值体系和宇宙观因人同为人而可相通,但事实上的诸多差异却使其难以沟通。但他没有说明这些价值体系和宇宙观最后是如何融合在一起的。这里的一个回答是因为期间出现了一些圣人。像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中国的孔子、孟子等,印度中间还有先知,造成婆罗门教、造成宗教信仰与史诗相互作用,形成了吠陀书(Vedas)。中国的经典就是儒家的经典、道家的经典。希腊也有他们的经典,包含罗马的史诗、苏格拉底到柏拉图的对话,甚至包含亚里士多德的形上学。犹太民族则有犹太教的圣经(所谓Torah,所谓旧约中的前5章)。

       这表现出的文化格局,即每个文化都有其智慧传统或教条,每个民族都有他们自己的圣人之言行。这在民族之间的关系中是如何体现、如何实现的,雅斯贝斯(Karl Jaspers)没有强调②。到了近代,经过2000多年的发展,我们看到,所谓文化都包含两个最基本的因素(甚至用黑格尔的话讲,包含了4个基本因素)。我说的两个,一个是哲学,一个是文学。哲学代表的就是理性精神,文学代表的就是一种人文精神。在中国来说,人文是从表达方式来讲,是人性精神,也是人性,从形式来讲是人的活动的表达方式;从内容来讲表达的是人性,在英文中是一个词,就是Humanity。中文的人文和人性分开,因为文和性是分开的两个词。当然,英文中我们也经常用human sciences and arts来表示人文或人文活动的成果。

       文化有其所谓人的表达形式,语言当然是文字最根本的表达形式。《系辞》里面说“物相杂,谓之文”。《论语》讲“文质彬彬”。《中庸》说“文理密察”[1](P354)。《论语》中的文,在孔子来说是“文行忠信”[1](P82)。从《说文》来看,文就是事物的纹理,代表一种具体表达内部状态的形式。豹子的纹和老虎的纹,天上的云纹,都是非常具体的纹。

       文,显然有其形式或格式甚且格局。但文有质的内涵,即内在的质。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1](P68)“史”代表历史的时间造成的固态,“质胜文“则为没有形式约束的表达,近于野性。所以文质需要两者相互表达,文需要质的制约,质需要文的内涵,这是文化的典型。

       在这个意义上,从儒家来说,礼乐也是一种文。礼乐所包含的人性的内涵,尤其是发展中的德行,仁、义、智、信作为人心的内涵,表现为礼就变成一种形式。“文质彬彬”,还有境界的问题,能够成为一种德性。这种德性在儒家孔子那里分为仁义智信,是内在的性,礼是外在的文。仪礼之信,仁义为始,是性的本质。对于人类粗野的欲望的约束,需要“克己复礼”。有了礼之后,仁义就变成智和信。透过礼把德性化成外在的行为,对人的生息发展是有利的。

       人文和人性有差别。人性建立在天命的个人的基础上,是属于个人内在的质地,是内在的善德。《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1](P288),把天命之性变成大家共同追求的道理,而所谓道则转化为可以传承的文化传统,代表中国儒家文化的发展。从广义讲,这代表了中国文化发展的趋势,经过“率性之谓道”来自觉发挥人的善的内涵。而德性,形成了可以传承、可以积淀的文明之道。从天命到文化,人们修持的是文化,形成一个文明的状态,此一通道称之为道。

       这里《中庸》和《大学》本体的命题是相通的,《大学》强调“大学之道,在明明德”[1](P249),是修持的过程,强调德出现亲民的社会行为,形成共同的善,达到一个人类走向终极的善的目标③。

       以上是从广义来说的文,那么狭义的文学指什么?

       从孔子来说,强调语言表达的重要。这个表达是人类共同建立社会的需要。文是从人际沟通、社会沟通的一种方式,这就是语言。这个语言,要和实际联合在一起。语言本身不能离开真实,一个是发自内在的真实,一个是指向外在的真实。《中庸》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1](P331)诚是自然的真实,“诚之者”为人之道,是人真实地表达自然的真实、人性的真实,这叫诚之者。诚之者,尽我所能去实践或体现自然真实之道。

       我们在期望当中,以诚为生活发展的目标,认识外面的真实,找到内在的真实。外在的真实和内在的真实要统一起来,就是“故时措之宜也”[1](P339),在适当的时间做出适当的行为。

       那么,语言如何表达人类的情境?就要强调语言表达的正当性和适宜性。语言要表达其所见,不是随便地表达。语言有象形的作用,使文明得以发展,是修持的作用。《中庸》说:“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1](P358)。语言是否能表达真实?《系辞》说“君子修辞立其诚”[2],君子以辞表达在文字上“立其诚”,实现他的真实性。人一方面要修持自己的德性,在一种情况下适当地表现自己,维持人的内在之德,相应适应环境。这就是《系辞》九德提出的修德问题。实际上,从文化的观点看,《周易》提出的符号体系,已经成为特殊的表达工具来描写外界的主旨,促进我们对内在世界的自知、自觉,与外在世界相对应。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不断真实地趋吉避凶,实现人的内在之善,超越环境之不利。在《周易》上讲,这是语言发挥的作用,有内在的即时性、警惕性,表现人的所谓伦理的、道德的和意识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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