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概念群 “冗余”这个概念源出于传播研究,似乎容易理解:冗余就是文本中对传达意义而言不需要的成分。冗余本是技术问题,可以用逻辑与数学方式说清楚。应用到信息论、语言学也顺理成章,歧义不多,甚至可以量化测算。在语言学、传播学等学科中,对其似乎已经研究得很透彻,在艺术研究中,这却一直是个很神秘的问题。 一旦走出技术的范围,进入文化领域甚至艺术领域,这个问题就变得极端复杂,至今没有很清晰的解答。从艺术符号学来解释此问题,或许可以提供一个比较清楚的看法。符号学是意义学,研究的是各种媒介和体裁的文本意义如何产生。围绕着冗余出现的难以解决的诸多矛盾,其核心也是意义问题。符号信息究竟为什么有冗余?冗余是否真的没有意义?假定其有意义,有什么样的意义? 在艺术研究中,理论家对冗余问题的说法往往互相矛盾,甚至同一学者前后不一。细究之下,可以发现艺术与冗余的关系之所以纠缠,是因其牵涉到对艺术本质的理解。艺术是人类文化中最复杂的意义方式,只有弄清艺术意义与一般信息的意义有什么不同,才能对艺术中的冗余获得一个比较清晰的答案。不过,在认真讨论之前,必须先把这个概念中的种种歧义,尤其是相近术语的混淆,耐心辨析一下。 “冗余”这个中文词带有贬义,其西文对译“redundancy”,贬义一样明显。各种西文词典上解释此词,大多说是“多余”(superfluous)、“不需要”(unwanted)、“不必要”(unneeded)。中国语言学界也认为:语言的冗余,“从本质上说,反映的是语形与语义的不相配合,是指语言结构的形式超过意义表达的需要,即语形相对语义有所剩余的情形”①。因此,“冗余”的定义,就是文本中对解释不需要的符号成分,即与“相关度”(aboutness)正相反的量值。 赵元任在《中国口语文法》一书中,建议用中国古籍中地方官增收的“羡余”附加税一词称呼语言中的冗余。他认为“羡余”并非都不需要,而应当分成“积极羡余”与“消极羡余”②。但是这对词现在在中国语言学界的用法又略有不同:“羡余”往往指积极冗余,而消极冗余常称“赘余”③。既然说法杂乱,不妨全部回到“冗余”:“积极冗余”对解释有益,而“消极冗余”则是对解释而言“不需要”的成分。 “噪音”(noise)一词,与冗余应当并不同义。首先,“噪音”本身非常多义,必须仔细辨明。听觉符号学家沙弗尔在《声景》一书中为噪音列举了四条最重要的定义:不想要的声音;非乐音;任何吵闹的声音;信号系统中的干扰④。前三条都讨论声音。本文不讨论非乐音噪音,谭盾的“噪音”音乐如《永恒的水》《地图》,其“噪音”是指非乐音。沙弗尔的其余三点意义有重叠。他列举的第一条“噪音”,即不想要的声音,与声觉冗余难以区分,而第四条超出声音范围,指所有符号文本传送中的干扰。 信息论的奠基者香农(Claude Elwood Shannon)与韦弗(Warren Weaver)解释“噪音”就比较清晰:“在信息传播的过程中,有部分信源所不想要的,附加在信号上的东西。这些不想要的附加物可能是电话中声音的失真,广播中的静电干扰,电视信号中图像的扭曲或纹路,或者电报传真中的差错等等。所有这些信号传递过程中的改变都可称为噪音。”⑤按这样理解,噪音是传播过程中掺入的多余信息,而冗余是文本中本有的多余信息。这就出现另一个问题:即使发出者能明白二者的区别,接收者每次都能分辨二者吗? 香农与韦弗认为:既然冗余与噪音位置不同,对解释的影响就不同。冗余是信息中的多余部分,失去这些部分仍然能够完整地解读信息,但其却能弥补噪音带来的干扰。例如空战的指挥官再三重复指令,可以克服命令传送中的噪音干扰,保证指令清楚。此时冗余有积极效果,而噪音是传播过程中的负面干扰。他们说,“在传播中,冗余是很多载有相同信息的信号……冗余信息的出现会使一定时间内所能传递的有效信息有所减少”⑥,“而信号传递过程中的改变都可称为噪音”⑦,“噪音扭曲了、屏蔽了甚至代替了信号,而过剩信息(冗余)使得接收者能够纠正错误的信息或者填补丢失的信息”⑧。这是从积极与消极的角度来定义冗余与噪音:冗余多余却积极,噪音是消极干扰。中国学者中,何一杰就认为消极冗余等同于噪音⑨。 而上引沙弗尔“噪音”定义第一条“不想要的声音”,噪音就是指全部不需要的声音,不分文本内外。广义的“噪音”不局限于听觉,电影等视觉文本分析中常称之为“噪点”(imagenoise/hot pixel)。这样一来,“噪音”的定义,实际上与“冗余”的定义相同。噪音就是“我们不喜欢的信号(signals we don't like)”⑩,它们出现的位置,倒成了次要的标准。 笔者觉得,香农与韦弗依据出现的位置作区分,看起来比较清楚:文本内为冗余,文本外为噪音。在实际符号表意场合,这种区分却会遇到很多困难,因为它以文本边界为准,实际上是以发送者意图作为判断标准。而解释者有时候很难区分这些不需要的因素究竟来自文本,还是来自文本的传播过程。例如一个犯人在审问中结巴或咳嗽,究竟是文本内(被审者的回答)本身的冗余,还是在传送中(被审者说话过程中)夹杂的噪音?这两者显然难以区分。因为文本边界并不是发出者决定的,而是解释者将收到的符号因素组合起来构成的,文本构成是为解释服务的。如果审问者认为这结巴与咳嗽都是被审者心中犹疑躲闪造成,那么它们都是文本的一部分;如果只是被审者话说得不顺畅,审问者就不必考虑这种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