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神领域进行的意义生产

作 者:

作者简介:
姚文放,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 扬州 225002)。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辑刊

内容提要:

伊格尔顿生产性文学批评的起步是从研读和述评马舍雷的《文学生产理论》开始的,这为其日后的生产性文学批评理论的形成奠定了起点。伊格尔顿将“艺术生产”界定为在精神领域内文学批评所进行的知识生产、意义生产和价值生产。伊格尔顿的生产性文学批评理论主要在文学批评史研究中得到表述,其中尤以《文学原理引论》为要。该书的大关节目是相互关联的两大基本问题——“什么是文学”和“文学批评应如何”,诸多因素的叠加和互动为这两大基本问题提供了多种阐释的空间,使得知识增长、价值增殖和意义生产成为可能。该书从阐释学到精神分析学角度,具体演绎了生产性文学批评的种种理念和方法,将“文学批评应如何”的问题具体化。从伊格尔顿的生产性文学批评理论的缘起和传承来看,它既与精神分析批评结有不解之缘,又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保持着天然联系,这就使之具有很强的政治性和意识形态性,而这种强烈的倾向性又往往表现为一种“政治无意识”。这一点使得他的生产性文学批评理论有着种种与众不同之处及不足之处。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9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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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198(2019)02-0177-13

       一、新的批评视野

       伊格尔顿生产性文学批评的起步是从研读和述评法国学者皮埃尔·马舍雷的《文学生产理论》开始的,马舍雷的《文学生产理论》1966年在巴黎出版,到1978年才出版英译本。据伊格尔顿回忆,他是1969年入职牛津大学后第一次读到《文学生产理论》的法文版,他在1975年撰写了一篇研究论文,即后来出版的《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1976)一书,该书专节并多处介绍了马舍雷其人其书其论。当时马舍雷在英国还鲜为人知,伊格尔顿的推介对于马舍雷“文学生产理论”的普及起了很大作用。[1]伊格尔顿在《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中举凡“艺术生产”“文学生产”等概念基本上仍是在传统意义上亦即在文学创作的意义上使用的,尚未指涉文学批评。但该书首次阐发了马舍雷“文学生产理论”,特别是“症候解读”(symptomatic reading)理论的闪光点,正是这一闪光点的烛照,文学批评的生产性问题进入了伊格尔顿的视野,这对当时的伊格尔顿来说还是一个崭新的课题。

       所谓“症候解读”,是法国学者路易·阿尔都塞提出的,阿尔都塞深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影响,也接纳了拉康的“症候”概念和“症候是有意义的”的思想,从而发现了马克思在撰写《资本论》的过程中阅读状况发生的重要变革,确认马克思《资本论》的创获得力于他对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症候解读”[2]。后者对于资本主义经济运行机制的研究往往缺失“剩余价值”这一重要环节和要素,留下某种沉默和空白,马克思正是从这一无意识但不乏意识形态意味的“症候”的解读出发,以资本主义发展的现实为依据,建立了《资本论》的核心理论之一——剩余价值理论。阿尔都塞具体论述了马克思对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著作的阅读方法:“他恢复了另一些术语所掩盖的未出现的术语。他把掩盖未出现的术语的另一些术语翻译出来,恢复了它们省略的内容,说出了这些术语没有表示出来的东西。他把李嘉图和斯密对地租和利润的分析读作一般剩余价值的分析,但是李嘉图和斯密从未把一般剩余价值称作地租和利润的内在本质。”[3]此乃“症候解读”方法的具体演绎。

       马舍雷作为阿尔都塞的学生和合作者,受到阿尔都塞“症候解读”理论的影响不言而喻,但马舍雷又有自己的贡献。他将这一理论引入了文学批评,用以寻绎列夫·托尔斯泰、儒勒·凡尔纳、笛福、巴尔扎克等作家的小说中存在的沉默和空白并对此作出“症候解读”,以此印证“文学生产理论”的合理性和科学性。马舍雷提出“文学生产”(literary production)的概念原本受到马克思“艺术生产论”的影响,但由于加入了文学批评的维度,从而刷新了马克思的“艺术生产论”。

       伊格尔顿对于马舍雷“文学生产理论”的推介,既有专著论述,又有专文评说,还有若干著述的随机提及,尤其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1976)和《马舍雷与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1982)这两篇代表作,集中阐发了马舍雷“文学生产理论”的要义,而从伊格尔顿的论述来看,已不止是对于马舍雷“文学生产理论”的推介,而且是积极地认同和阐扬了。正是这种认同和阐扬,对于伊格尔顿文学批评观念的嬗变起到了有力的触发作用,为其日后的生产性文学批评理论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在《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中,伊格尔顿对于马舍雷的“文学生产理论”作了以下概括:其一,作为黑格尔哲学思想的接受者,卢卡契提出了“总体性”的思想,从而将文学作品也视为一个统一的总体。然而在马舍雷看来,事情并非如此,文学作品往往在无意识的支配下表现出某种沉默、间隙和空白,显示了某种冲突、矛盾和歧异,从而打破了这种先验设定的“总体性”,因此文学作品从来就是“离心”的,是“不完整”“不集中”“不一致”的。

       其二,这种“离心”并非属于现象层面,而是属于意识形态层面。在马舍雷看来,对于一部作品来说,不是看它说出了什么,而是看它没有说出什么。正是在这种意味深长的沉默、间隙和空白中,最能确凿地感到意识形态的存在。

       其三,文学批评的功能以及批评家的任务就在于此:“批评家正是要使这些沉默‘说话’”,“批评家的任务不是填补作品,而是寻找作品含义冲突的原则,说明这种冲突是怎样由作品与意识形态的关系产生的”[4]。伊格尔顿以狄更斯的小说《董贝父子》为例说明,指出批评家一旦找到作品含义冲突的原则,也就分析了该小说与维多利亚时代的意识形态的复杂关系。文学批评在作品的沉默、间隙和空白中阐发出意识形态的存在及其与作品的复杂关系,这无疑是具有生产性的。

       到了几年后的专论《马舍雷与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1982),伊格尔顿对于生产性文学批评的理解又向前跨了一大步,尤其重要的是,伊格尔顿在该文开头就抉出了马舍雷“文学生产理论”的精髓,对“艺术生产”的概念进行了重新阐释,他指出:马舍雷“几乎完全在作品的‘上层建筑’领域内做文章。‘生产’并不是指有形的机构、工艺生产的基础或一部作品的社会关系,而是指它自己生产的一连串含义”[5]。这一释义可谓意义重大,它已不同于以往将“艺术生产”仅限于在资本主义经济体制内进入商品生产/消费程序的文艺创作的传统理解,而是将“艺术生产”界定为在矗立于经济活动有形的机构、工艺生产的基础或社会关系之上的精神领域内文学批评所进行的知识生产、价值生产和意义生产。这并非是马舍雷自己说明,而是伊格尔顿发现并加以阐发的。这就使得对与之相关的一系列问题必须重新予以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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