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科幻叙事的三种时间想象与当代社会焦虑

作 者:
王峰 

作者简介:
王峰,华东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062 王峰,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研究方向:文学理论、美学。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战线

内容提要:

当代人工智能焦虑来自于对人工智能技术失控的恐惧,而这一失控的焦虑相当程度上来自于人工智能科幻叙事的潜在影响。科幻叙事树立了一个未来的影像,我们将技术发展与这未来影像相联结,产生了各种焦虑或乐观的版本。这一影响遍及整个社会叙事,引发脱离实际的焦虑或乐观情绪。这里区分科幻叙事中的三种时间想象:远景想象、中景想象和近景想象,指出不同时间想象的不同社会叙事功能,将技术发展与科幻叙事所赋予它的想象成分相剥离,以客观的方式看待人工智能,这样一来,人工智能的焦虑就会得到很大程度的平息。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9 年 09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J9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19)03-0190-08

       一、未来时间要素:人工智能科幻叙事的“当代基因”

       谈及人工智能与未来社会的话题,必然涉及时间问题。过去是曾经历的,现在正在发生,未来却很特殊,我们不知道什么将实际发生。一旦我们从当下向未来推进得相对远一点,比如30年、50年、100年……随着时间不断的推移,我们对未来的把握会变得越来越少,我们甚至愿意做一个独断性的判断:关于未来,我们一无所知。虽说如此,但我们对未来依然抱有强烈的兴趣,希望对未来有所触碰,由此,我们创造了各种探索未来的方法和工具,比如经济学或人口学的未来预测模型,社会心理学上的行动模型,或者科幻作品的思想实验方式,“科幻小说作为形式的一个最重要的可能性正是为我们自己的经验宇宙提供实验性变种的能力”①。我们这里正是要对科幻作品进行讨论:科幻作品是否具有对未来的预测功能——虽然这不是科幻作品主要的功能。不管怎么样,我们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对未来进行探索。我们知道这些探索都是可错的,都是可以调整的,一旦某些关键性的现实状况发生了变化,必须相应改变这些探索。如果假想未来必然像我们所预测的那样展现,这样的观念必定是非常僵化的。然而,这种僵化观念却有简洁的好处,它带来一种让人愉快的“美感”:未来简洁而清晰。但实际上,未来隐藏在各种复杂的社会论述和对未来的阐述当中,我们很难发现它的真正踪影,我们天然会被各种因素所迷惑!而我们在讨论人工智能的未来的时候,无论是猜测人工智能将统治人类也好,还是人工智能将成为人类的好朋友也好,这些猜测都是推测未来所必要的。然而,我们在持有某种猜测的时候,也必须对各种乐观的和悲观的论调保持警惕,对其持有批判的态度,因为对于未来,我们实在是一无所知,我们所能做的其实是根据实际状况不断调整对未来的期待,猜测未来发展的走向,这些都是有根据的,然而这些根据都可能在未来的发展当中不断淡化,甚至改变它的方向,这是我们在谈论人工智能的时候必须持有的基本态度。

       科幻叙事是当代文化生活中一个特殊的现象,如果我们从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1818年)算起,科幻作品已经有200年的历史,但与其他文学形式相比,还处于比较年轻的阶段。作为伴随现代科学兴起的一种文学形式,它在整个社会叙事中起到一种奇特的文化作用。有些时候,科幻作品中所描绘的科技情况得以实现,这就为科幻叙事披上了一层预测的功能外衣。尤其最近十余年来,“科幻”日益受到国人重视,国外科幻小说和电影电视的引入推动了科幻作品及其文化功能的发展;甚至在某些社会叙事中将科幻叙事与科学实际混淆,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社会叙事方式,这需要进行剖析。

       科幻人工智能叙事中的未来其实深深地打上了当代文化烙印,因为这里的“未来”不是真正的时间维度上的未来,而是经由文本想象的概念性存在。在这样的“未来”中,隐藏着当下科技发展的基本方向与文化欲望,它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未来,而是包裹着多种元素的形式化的复杂未来显像。由于它与当下科技发展的关联非常密切,并且某些科幻作品具有极高的思想实验价值,提出过新的可以实践的科技形式,它反过来也促进了当下科学技术的某种进展。尤其是科幻中的人工智能叙事,直接挑动了当代文化的核心关切,影响了我们对当代人工智能的理解。但这样的一种影响却是让人忧虑的,因为不仅社会叙事中存在着不自觉的技术与科幻相混淆的误区,某些科学家也有意无意地利用了这种混淆,导致整个社会人工智能叙事变得极不冷静。或者极度追捧人工智能,或者由于人工智能未能实现某个想象,而对人工智能提出质疑。这两种倾向,不仅在一般社会叙事中存在,在以反思批判为主的哲学社会科学中也颇为常见。这里通过对未来的时间性质的剖析,指出不同科幻叙事所蕴涵的当代文化想象内核及当下特殊的概念内涵,对于我们区分人工智能技术与人工智能文化具有重要的意义。

       在科幻文本当中,我们大致可以分为近景想象、中景想象和远景想象三种时间想象形式。这一层次划分是按照叙事内容离现实远近做出的,并不是一种客观化分层。简单来说,近景想象大致是50年左右的事情,而中景想象大致是50年至300年,而远景想象则大致是300年及以后。

       二、远景想象的形而上学性质

       远景想象其实是最能够驰骋想象力的,在《银河帝国》《三体》等以宇宙为背景的科幻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大量的远景想象。它往往将我们这个时代能看到的所有的未来可能性都展示出来,或者说远景想象其实是最具有形而上学特质的。在这种叙事类型当中,我们将当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与未来趋向的可能性结合起来,形成了关于遥远未来的想象,比如,斯皮尔伯格导演的《人工智能》,最后的场景放在2000年后,那时人类将不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度进化、能力强大的人工智能,他们几乎拥有神一般的能力,可以进行生物再造。这种未来想象非常有趣,但又非常抽象,因为2000年的时间距离未免太长,我们很难预知这2000年间会发生什么,正如2000年前的人们也根本无法预知现在的情况一样,更何况,技术的加速度让2000年显得更加漫长,变化如此多样,可能性也异常繁多。《人工智能》提供了其中一种可能性。《时间机器》这部19世纪末著名科幻小说比电影《人工智能》更集中地展现出时代技术与科幻想象间的关联。将这两部不同时期创作的科幻作品相对照,可以看出不同时代所产生的不同的未来远景想象性质。《时间机器》创作时所处的技术状况对于我们来讲已经是历史,它的特征和性质与现在的社会状况和技术程度已经形成一种时间差,我们更容易在小说内容与时代技术状况之间建立直接的关联,而电影《人工智能》则不具备这样的便利,我们还不能与我们的技术拉开距离,也没有超越现在技术的新技术形态作为否定性的对照,所以,这样的一种时代技术与作品内容之间的关联就不像《时间机器》所展现的那样明显。在《时间机器》中,主人公可以借助一种特殊的机器旅行到8万年以后,而奇妙的是,这种时间机器竟然可以像我们开的拖拉机或者飞艇一样,从上面可以卸下几个零件装在口袋里,以防别人偷走。8万年后是什么样子呢?人类完全分化为对立的两个阶级,一个阶级处于地面之上,优良懦弱,依赖地下阶级供养,但同时,他们又是地下阶级的食物;另一个阶级处于地面之下,丑陋凶残,事于生产,但以地上阶级为食——这几乎是19世纪末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对立结构的恶性发展!仅仅过了100年的时间,我们对未来的想象形式已经发生了彻底的改变。这些改变其实不是一种未来的实际状况,而是由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科技所处的状况以及我们的文化心理状态发生了变化,想象未来的方式也同样发生了变化。当然,任何一部小说和电影都充满了作家的主动创造,他可能沿着自己想象的未来情况进行创造,这些创造很可能超出一般的文化心理承受能力,比如斯皮尔伯格的《人工智能》,其结尾其实是超乎一般想象力的,因此,有很多评论者偏向于认为,这是一个比较失败的结尾。当然有的时候,由于我们并不能知道未来到底是什么,所以这是一种基于当代文化要素形而上学式的想象。它的确能引发我们的思考,然而这样的思考其实往往是不及物的。因为它离我们过分遥远,只能是一种形而上学式的展开。时间距离造成的文化心理上的懒惰感,会因这种未来状况的巨大时间距离而对其反应淡漠。很多时候,这样的远景想象必须结合当代科学技术的发展才能形成对当代大众文化心理的强烈冲击。

       三、中景想象的时间中止内涵

       中景想象往往关系到人类命运与人类生命的问题。地球人要不要移民太空?人的生命能否突破百岁限制?人类能否成为永生的种族?相对于远景想象的形而上学性质,中景想象实质就是人的长久生存问题。由于作品叙事需要危机设计来推动情节发展,所以我们会在阅读中看到未来总是危机四伏、乱象频生,这可能转化为异星入侵,也可能转化为人类移民或个体永生。中景想象其实是一个过渡性想象,它不像远景想象那样遥远,对于遥远的未来,我们是不在乎那时人是否存在的。按照进化论的观念,如果未来地球上的人类没有被自己的造物所消灭的话,人类一定变得与现在完全不同,甚至可能成为现在所认为的神族。但中景想象还脱离不了人,它涉及的基本上是人类社会的未来可能发展状况——想象人类可能变成什么样子,人类社会可能按照什么样的方式进行组织,而这些想象是离不开目前科学技术的发展的,必然以其为基础。

       在《三体》中,三体人发现地球后,在300多年的时间里,想尽办法要来占领地球,消灭地球人,地球人与三体人之间的争斗,就成为故事展开的背景。人类命运这样的科幻话题大约只有设定在300年以内,才具有直接的令人震惊的阅读效果,因为只有这种设定才能穿越文本虚构,直接引起我们对未来的忧虑。时间设定太远,往往会减弱故事的震惊效果,比如在《三体3》中,最终,地球在黑暗森林的宇宙原则支配下,被其他星球的神极存在所灭。这当然是一个暗黑的未来,但这超出了300年的时间,离我们太遥远,反而不如地球被三体人入侵让人震惊。

       与人类命运同级别的题材是人类永生问题。虽然我们都知道库兹韦尔宣称2045年人类能够达到永生,但这样一个宣称,其实匪夷所思,可能性非常小。更有可能的是,某个人借助药物或生物改造,使生命延长,并随着时间进展,不断有新科学改造人类身体,进而使人的寿命极大延长,如此才能渐近式地达到所谓的永生。但这样的永生不属于人类群体,或者说由于代价极高,无法扩展到整个人类群体中去。但我们可以在科幻作品中驰骋想象,设定在未来的某个时候达到人类永生。不管怎么样,这种可能性如果延长到50年以后,比如说50年到300年这样的时间长度,那么我们就可以想象,随着科技的发展和不断加速,永生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当然,永生会大大改变我们对身体、疾病以及生命的理解。在《拉玛》系列中,永生是人类一个可能的未来,但也正如主人公所疑虑的,永生的代价是不断更换身体,而这样一来,就像在《拉玛真相》中尼可对她的亲密友人迈克尔发问的那样:“你还是迈克尔吗?还是已经变成半人半外星人的混合体了呢?”②

       中景过程会提供给我们一个逐渐改变的状况,我们也假定,在这样的时间段里,人类和地球会发生很大变化,但具体是什么样的变化还很难说清楚,只能说,中景过程更像是一个未来实验场,在其中发生的变化将对人类产生巨大影响。

       相比较而言,中景想象也许是一种最不能够引起人们恐惧或者兴奋的时间修辞符,因为这样的一个时间修辞符,其实往往暗示着人类可以穿过50年的短期可预见性,继续发生变化。在这一时间过程中,预见性会逐渐模糊,与整体变化相关的参数不断被替换,新的参数可能加入,并从微不足道变为至关重要,而我们很难判断哪些参数会变重要,哪些参数看似重要,最终却会消失。但在科幻作品中,这样的中景设定容易引发让人激动的人类未来问题。随着50年迈向300年,这一变化渐渐指向一个很遥远的未来,往往我们的未来想象会停留在未来300年或400年的时间上,因为这时,所有目前看到的变化参数都会失效,未来可能完全不同,依据目前情况无法揣测,而这时,中景渐变的故事设计会逐渐消失,远景式的形而上学想象会占上风。在这里,科幻叙事设置一个人类的时间终止往往是一种有效的科幻表达方式,因为,在此处,人类之死或者终止具有特殊的时间性含义,这一时间性不是指真正的未来时间,而是指我们当下趋向未来的想象时间。在这样的时间点上,我们趋向未来的时间由具体变得抽象,现在的时间要素将被未来所消解,它可能带来一种现在时间要素永久失效的恐惧。在此,现在的我们失去了对未来时间的掌控,由此产生的恐惧感变得非常清晰,而未来越不可掌控,恐惧感越强烈。如果这一对未来掌握的失效与人工智能有关的话,那么我们将把它命名为奇点来临。“这个词最初是物理学从数学中借用来的,它总是表现出对拟人化术语(如把‘魅力’和‘奇怪’用于夸克)的嗜好……物理中的奇点表示不可想象的大数值。物理学感兴趣的领域实际上并不是尺度上的零,而是黑洞(甚至不是黑的)内理论奇点周围的视界。”③库兹韦尔将奇点运用到人工智能的社会学意义上,他指出人工智能奇点问题实际上是在讨论人脑能否彻底计算,产生全面超越人脑的人工智能问题。④这一问题延伸出来,就成为在某一个时间点上我们人类将彻底被人工智能所替代的问题,这将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未来。用这种想象作为时间休止符,可能会直接过渡到远景想象,一种形而上学想象。

       四、近景想象与社会叙事的亲缘关系

       近景想象是一种将时间距离设置为50年左右的想象形式,比如说,系列剧《黑镜》和电影《她》等。当然《黑镜》很可能混合了中景想象和近景想象。《她》基本是一种近景想象,更集中地展现了未来50年的情况,因为周围世界情况并没有发生多大改变,但生活方式却产生了诸多变化。这些变化与人工智能在我们生活当中占据关键位置并结合在一起。近景想象最能刺激起当代文化心理的恐惧感和兴奋感。兴奋,是因为我们看到生活竟然能够产生如此奇妙的改变,我们真的就能够跟一个机器人谈恋爱,并且深深地爱她。我们认为她(它)有丰富的情感,而这些情感带给我们无限的遐想,甚至与真正人类之爱相比毫不逊色;恐惧,因为这些事情的发生将导致人可能变成一种非人类,或者说,是一种后人类。

       近景想象和远景想象虽然时间想象形式不同,但实际上具有同样的形而上学功用。它从两个角度引发我们的形而上学兴奋和恐惧。一方面,近景想象带给我们无限未来的纯形式演进,它实际上是我们当代科技和文化心理相结合,并混搭出来的无限之维的思考,这样的思考虽说是当前文化观念的主要形式,但它未经严格批判,没有考虑其他因素的相关变化,只考虑一个因素的无限延伸。而我们知道,单一元素的无限推衍其实是不可实现的,一个社会构成元素发生变化,必然带动其他社会元素发生变化。另一方面,实际的科学技术发展从来不是单线突进,如果社会文化心态与伦理、法律观念等等没有相应进展,只会带来剧烈的文化震荡,这在对克隆人争论时发生过,⑤在不久前的人类基因改造中也正在发生⑥。当一种因素发生改变的时候,其实所有的整体因素都会发生改变,这些改变是仅从几个元素来思考未来的方式根本不可能想象的。随着我们对未来的各种文本的不断复述和覆盖,这样的文本陈述慢慢显示出它其实是一种单调而纯净的形而上学性质的陈述,是一种可笑的单调函数。但这并不减损其存在的意义。从根本上说,未来想象深深地植根于当代文化想象中,虽然从故事内容上看起来与同时代文化之间似乎距离遥远,但从其不经意的细节中,我们可以看到时代文化在作品中的折射。就好像100多年前威尔士写作《时间机器》的时候,他想象80万年后,地球上存在两个阶级,一个地面上的优雅的羸弱的阶级,爱洛依人,一个地面下凶恶而强壮的阶级,莫洛克人,阶级和阶级之间存在着相养和相食的关系。这是19世纪末关于资本主义两个对抗阶级的形式化想象。这一形式化想象被赋之以80万年的时间长度,这也反映了时代文化想象的某种稳定性。这一稳定性并不是文化自身具有的,而是想象形式具有的,这一想象形式可能很快就发生变化,从80万年变为千年或几百年,比如阿西莫夫《银河帝国》在恢宏的宇宙背景下描绘千年银河史诗,而《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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