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情感”的可能性与“数字人文”研究的新动向

作 者:

作者简介:
谭光辉,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符号学、叙述学。四川成都 610068

原文出处:
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可能情感主要有四种:未命名情感、未体验情感、他物种情感、人造情感。人造情感技术首先要解决情感的数字化问题,这是人工智能工程的难点,难的原因在于电脑无法像人类意识那样追求意义。人工智能是科学,科学是按因果律的思维方式建构起来的,追求确定性,人类意识的时间性本质决定了它按目的论的方式存在,追求可能性,且不能吻合现代科学的证伪原则,因此人类情感不可能被完全数字化。但是人类情感和智能可能被部分数字化,人工情感和人工智能可能在部分方面弥补或超越人类情感或智能。数字技术和人文学科联合才能互动发展,因果论和目的论两种思维方式一道被重视才能为人工智能的发展做出更大贡献。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9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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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3926(2018)09-0167-07

       一、什么是可能情感?

       在现代汉语中,“可能情感”一词有多个意思。第一个意思是某事可能引发某人的某种情感,比如记者在做新闻报道的时候就会设想该故事可能引发读者什么样的情感反应。第二个意思是指包含在同一个叙述或语言中的多种情感可能,例如可以通过情感识别软件,“计算情感转换概率,从而得到嵌入对话中的任何一种可能的情感”[1](P.59)。第三个意思是用来指某种“非现实指称叙述”引发的情感。很多人分不清虚构世界和可能世界的界限,统统将之称为可能世界,认为:“作者时时处处暗示着你,有意无意地指点着你,通过具体的情境感染着你,使你不由自主地按照作者的价值观念来分析评断这可能世界的一切,从而按照作者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2]。这里所谓的可能世界的情感,实际上就被用来指由作者通过虚构故事引发的读者的情感反应,但是这些情感反应并没有超出人类的常规情感范围。本文将要讨论的可能情感,不同于这几个意思。本文用此术语指称那些人类可能感知到但还没有被知晓的情感类型。这类情感或者可以通过一种全新的叙述引发,或者可以通过人工情感合成的方式获得。阿来曾经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在我的小说中,只有不可能的情感,而没有不可能的事情。”[3](P.235)他这里所说的“不可能的情感”,大约就是指那种由一种新鲜的、不常见的故事引发的,普通人未曾体验过的情感。对于没有体验过又可能通过某种渠道体验的人的潜在情感,就是本文所说的“可能情感”。可能情感不是“不可解情感”,可能情感必然在某个时期或某种条件下“可能”被人类理解。

       常识告诉我们,人类的情感是异常丰富的,然而被命名的情感数量却是有限的。那些未被命名而又被人类体验过的情感,是第一类可能情感。人们常常习惯性地将体验到的情感划分人某种已经被命名过的、近似的情感类型之中,这容易造成接受者在理解这种情感的时候忽视这些情感的内部差异性。例如喜,就有很多种不同的喜,但是用来描述喜的词语却很有限,人们不得不借助更多的形容词来限定,但后来发现这些形容词也不能够描述得准确,就不得不借助不同的故事将其叙述出来,然而在称呼这些不同的喜的时候,一概称之为“喜”、“高兴”、“快乐”等。

       第二类可能情感,是对于个体来说尚未体验过的情感。例如,小孩子开始是不懂幽默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懂得了幽默。幽默产生的情感体验,对于尚未体验过该情感的小孩子而言就是可能情感。对每个个体而言,没有体验过的情感是很多的。人类之所以愿意不断地阅读新的故事和文学作品,就是因为需要体验一些新的情感,“就是要寻找心灵的慰藉,并接受高尚情感的洗礼”[4](P.127)。这就说明,人的某些情感是可以经历从无到有的过程的。现在没有体验过的情感,未见得未来就不可能体验到。对任何人而言,都存在一些自己尚未体验过而别人体验过的情感,甚至有些情感是所有人类都还没有体验过的,但随着人类情感认知能力的提升,未来可能成为一种常见情感。这种可能情感还包括一些尚未被激活的情感,比如多数遵纪守法的人就没有体验过吸食毒品或服用其他神经兴奋类药物之后唤起的那种情感。这既不被法律允许,也很少有人愿意去尝试。又如革命先烈们饱受酷刑时经验的情感体验,我们现在就只能通过文学作品的文字描述与想象。想象出来的情感,对我们而言也是一种“可能情感”。

       第三种可能情感,是他物种情感。对人类而言,我们大概永远不可能体验到变成一只猴子或一只狗时将会获得的情感体验,但人类却喜欢在文学作品中去描述这种可能的情感,比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帕穆克的《我的名字叫红》、莫言的《生死疲劳》,等等。可惜的是,人类想象的他物种情感,其实还是人的情感,作家只是借用了一个动物的名字表达人的情感而已。真正体验他物种情感,绝不是简单地凭借文学想象就可以完成的。大卫·铃木(David Suzuki)和阿曼达·麦康纳(Amanda McConnell)说:

       从演化过程来看,人类可能是在漫长的时间里,发展出一种深植于基因、渴望其他物种相伴的需求。威尔森创造了一个新词“亲生命性”(biophilia)来形容这种需求,意指“专注于生命与生命互动进程的先天倾向性”,会产生“人与他物种的情感连结,这种多样化的情感反应交织为象征,而成为文化的一部分。”[5](P.180)

       然而即使人类产生了“与他物种的情感连接”的渴望,也未见得就能够设身处地地体验到他物种的情感。这恰如康德哲学告诉我们的道理一样,人只能感知人所能感知到的“表象”,当然人也只能体验到人类的心灵所能体验到的情感,他物种的情感状态,是“物自体”,是不可知的,人类除了想象之外,别无他途。然而人类从动物的各种表现中直观地感觉到,动物是有情感的,甚至有不少科学家专心地研究动物情感,例如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的《人与动物的情感》(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马克·贝科夫(Bekoff,M.)的《动物的情感世界》(科学出版社2008)等等。这样,我们就陷入一个很难理解的悖论,一方面,科学研究结论和直观感受使我们不得不承认动物也是有情感的,另一方面,我们又不得不承认康德的说法有道理,我们不可能真正体验到动物或其他生物的情感。这样,他物种情感对人而言就只能是一种“可能情感”。

       第四种可能情感,叫做“人工情感”或“人造情感”,这是本文讨论的主要情感。人工情感的主要目标是“模拟、延伸和扩展人的‘自然情感’”,其扩展意义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1)技术性地帮助理解他人的情感”;“(2)技术性地辅助人的情感表达”;“(3)技术性地创造情感——人造情感”;“(4)技术性地克服不良情感”。[6](P.39-41)就现代技术正在努力的方向而言,第(1)(2)(4)方面都要依靠对人的常规情感的理解,唯有第(3)方面是一种情感创造和情感生成。科学家们正在努力研究如何在计算机或机器人上模拟或生成情感模式,并进一步借鉴机器人系统中的情感生成模式,寻找技术手段在人脑中建构能够产生我们所需要的情感状态的生理或物理化学状态,“我们需要什么,人工情感技术就可以提供并在我们的身上产生出这种情感”。[6](P.40-41)当然,如果计算机程序出错,就可能产生出更多种类型的我们意想不到的情感,这些情感都可以叫做“可能情感”。科学家们认为,人工情感是在人工智能理论框架下的一个质的进步。虽然笔者对人造情感是否可能暂时持保留态度,但是从理论上说,通过物理化学的手段让人获得某种虚假的情感体验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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